丝路北道 | 从费尔干纳盆地去河中

这是丝路北道系列正文的第14篇，讲的是乌兹别克斯坦东南部的费尔干纳区与卡姆奇克隘口

上一回：浩罕老城的奇幻中秋

第二天高力卜听说假肯德基的故事后笑了半天。他四十岁左右的模样，黝黑的皮肤和走路的模样有一种军人的气场，连笑我们的时候都很有魅力。如果说伊利亚是邻家哥哥，那高力卜一定是家里最帅的叔叔。

“你们应该早点跟我说，我们其实可以拉你们去其它地方的。”

光自己笑还不够，他和几位司机大叔也分享了一下。要不是他们嘴里时常蹦出“KFC”，我们才搞不明白什么事这么好笑。

我们的司机数到这里变成了四个。前一天高力卜来边境接我们的时候带了一整队雪佛兰，浩浩荡荡的阵仗着实吓了我们一跳。后来我们才知道，在这里分乘小车实属无奈，因为在乌兹别克管辖的费尔干纳盆地内禁止通行面包车与大巴，而在轿车中，最流行的就是当地设厂生产的雪佛兰Sedan了。

乌国政府出台这个规则，或许和费尔干纳盆地这几十年时常爆发的和宗教有关。我们路过的古城安集延就在二零零五年发生过几百甚至上千人死亡的。因为治安问题，费尔干纳的经济现在看上去很一般：途中往窗外望，送电系统全是木桩的，夹杂在出疆后许久未见的白杨树之间，连一根高压电线塔都没见着。棉花田倒处处都是，毕竟它是乌兹别克斯坦最重要的经济作物，二战前在苏联的规划下一度占到过乌国全部农产品产值的九成。但过度仰仗一种产业的经济不免脆弱，而且大量种植棉花还造成了严重的水资源危机。

看上去，以往书上关于费尔干纳盆地富庶的描述只能暂时使用过去式了。

费尔干纳盆地最后一个独立国家就是以浩罕为核心的浩罕汗国，可离它灭国才一百多年，浩罕就连乌兹别克斯坦费尔干纳区的首府都轮不上了，落魄得很。高力卜带我们在市内参观的时候，虽说摆出一副很淡定的样子，但看得出来他不想多呆。城市很小，现在遗留下来的大型建筑只剩王宫、聚礼清真寺。今天两处都能见到成群结队的学生，不知道是不是秋游日。比起建筑和装饰本身，我们这些外国人的面孔恐怕对他们更有吸引力。和前几天相比，我们的东亚面孔在浩罕的人群中更加显眼——乌兹别克人的长相比起吉尔吉斯人和哈萨克人更趋西化，眼眶深奥，脸型也狭了不少。

这座古德亚汗王宫本身是十九世纪的产物，是浩罕汗国末期国力衰落时修的。那时的汗国的势力范围被压缩到只剩浩罕周遭地区，所以尽管建筑细节算是别致，照例用上了当地珍贵的杉木做柱子，藻井上的图案也用金漆绘制，但总体看上去比较朴素。王宫和清真寺的大多数木柱在靠近底部的地方都有一个火盆形状的构造，采用了原本在中亚非常流行的拜火教元素，看到就知道这里离中亚定居文明的核心地带已经不远。

浩罕古德亚汗王宫

被抓住合影的亦舒和如清

当地人亦仍在使用算盘

王宫内一处天花板

浩罕聚礼清真寺内的杉木柱子与砖塔

火盆式造型柱结构上的木刻

清真寺屋顶

浩罕公墓

午休时出来的学生

看样子，是时候朝河中地区进发了。

河中地区之所以叫河中，是因为它夹杂在两条河流之间。世界上处于两河之间的的文明摇篮很多，比如底格里斯河和幼发拉底河间的美索不达米亚，再比如恒河和印度河哺育的泛印度文明，甚至连长江和黄河流域的华夏文明也可以凑一凑两河的数。河中地区的两条河比起这些大河来说，现在的名气要小不少，但长度和宽度毫不逊色，在史书上出现的频率也一点都不低。从康居、粟特到帖木儿帝国，这里的历史绵长而精彩。

西方希腊人的记录中，这两条河流分别被称作Oxus河与Jaxartes河，Oxus从希腊人的角度看更近，Jaxartes更远，因而整个河中地区被称作Transoxiana，即Oxus河以外的地区。亚历山大大帝东征时一路打到了这里，在Jaxartes河与塞人激战后确立了帝国东北的疆界。东方中国人的记录中，河中地区是直白的意译，而这两条河则被称作妫水和药杀水，名字就来源于希腊语的音译。《史记》中记载，当年张骞出使寻找的大月氏“在大宛西可二三千里，居妫水北”，可见西汉时对Oxus已以此音译称呼。这里出现过粟特昭武九姓，是中国人“史”、“康”、“安”等姓的重要来源，是中世纪各大中亚汗国反复争夺的富饶地带，也是数不清的数学科学诗歌成就的创造地。

但对我这个着迷于伊朗史诗《列王纪》的人来说，Oxus河更是史诗里世仇伊朗（Iran）和图兰（Turan）的分界线。图兰这个名字大家或许不熟悉，但大家一定听说过普契尼的歌剧《图兰朵》。标题中的图兰正是源自伊朗的称谓，用以描述Oxus河以东这块广大的地区。传说中，伊朗上古国王法里东将东边的土地分封给二儿子图尔，称作图兰，中心地带封给小儿子伊拉治，仍称为伊朗。后来儿子间兄弟失和，图尔将前来请求和平的伊拉治残忍杀害，两地就此结下世仇（可点击阅读这个神话故事）。这个故事的背后影射着伊朗与河中平原两地的雅利安人的历史，也叫从伊朗角度出发读这段神话的我想亲眼看看图兰的模样。几天前在阿拉木图意外见到图兰大学的标识时，我仿佛读到了一张旅队进入图兰地界的告示牌，惊喜万分。

现在Oxus河改叫了阿姆河（Amu Darya），而Jaxartes河改叫锡尔河（Syr Darya），名字年轻了很多，却丝毫不影响它们的魅力。这个地区与中国、希腊和波斯皆有如此渊源，不愧是人类文明的十字路口。

车队在山间卡姆齐克隘口附近的安检站停了下来。乌兹别克斯坦到了这里变得非常狭窄，南面的山上还有一块塔吉克斯坦的飞地，。司机们叫醒了睡得正香的同伴，提示他们下车把护照递进路边一个简陋的小窗口里。山上的风有些大，幸好中午在浩罕吃够了高热量的抓饭。这里的抓饭按斤卖，而且如果店家说半斤，那他们指的其实是由半斤胡萝卜、半斤米和半斤羊肉做的一斤半抓饭。要是不知道这个约定俗成的习惯，很可能不小心点成一整桶。

“我们担心从塔吉克斯坦偷运过来的毒品，所以在这里设了一个例行检查站。”高力卜向我们解释道，“我们国家的检查站不多，除了这个之外，在和阿富汗接壤的地方还有一个。”

但高力卜对乌兹别克斯坦总体的治安很放心。上午在浩罕王宫外，四个司机中没有任何一个锁车门。被警觉地问到时，高力卜拿出了手机，装作上网查的样子说：

“让我们看看，世界上最安全的国家排名。第一名，新加坡。第二名，哎？乌兹别克斯坦？”

“这是不是乌兹别克斯坦自己评的呀？”

但高力卜确实一路都没有锁门，而且尽管他随身带了个塞满一摞摞现金的公文包，但似乎从来没有担心过被抢——大概这是因为索姆实在太不值钱了，抢完一整包也没多少。

这么想来，昨天在假肯德基带那么多现金的当地人看上去也不那么可疑了。

旅队现在仍然很缺当地货币。耐森出发前凑来约一美元的八千索姆超预期地解决了所有人在边境的公厕支出，但必须承认它们已经完成了历史使命。昨晚在假肯德基换的货币现在只剩不够一顿饭的钱，所以找着机会还得抓紧兑换。不过，据说乌兹别克斯坦的汇率政策几个月前才刚稳定下来，国内经历了一波贬值，所以美元很抢手，我们无需担心。

卡姆奇克隘口

“护照收好。”穿戎装的检查站小哥把大家的护照递了回来。边上的两位当地乘客这时才把自己的护照递了进去。他们早先曾经试图插队，但是被高力卜义正辞严地喝住了。

翻过这个山头之后，我们就算进入河中地区了。迎接我们的第一个城市是乌兹别克斯坦的首都“石头城”塔什干，两千年前它叫赭石，唐朝时叫石国，是我离开西安之后遇见的第一座公元前即声名显赫而现在依然活得很好的大城市。丝路终于带着旅队来到了一片定居文明的中心地带，不由得让人有一种久违重逢的兴奋感。

然而这也是我们与天山相伴的最后一程。窗外的它已没有在哈萨克时的大方，也没有在吉尔吉斯时的魔性，只有土土秃秃的一些山峦和远方一些长相平平的雪峰。从哈密到现在整整十一天，我感谢它的陪伴，也感谢它一路让我思考良多，但我已准备好没有它的生活。这是一段路的结束，也是另一段路的开始。

前方是塔什干。从这里开始，旅程下半段的大幕就将徐徐拉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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