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室里的河流 | 陈流

2023-05-10 14:56: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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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室里的河流


文/ 汤世杰 (中国著名作家)

艺术家/ 陈流



时光的品质怎么都会左右人的心情。薄暮时分,因事去画家陈绕光、李秀夫妇家串门儿——住在同一个院子,也常有走动——缓缓行去,眼前惟黄昏中渐浓渐深的林荫花影,事后才明白,也许合该在那个黄昏与陈流的新作《天空界》相遇——有时我还真相信事由天定。薄暮中的天空与大地靠得最近融得最深,闲逸的宁静随心的懈怠,让人走起路来怎么都散漫轻快。最爱一天中这最好的时光——总嫌中午的明亮太过通透,子夜的幽暗太过壅塞,倒是薄暮这明暗兼具的暧昧千皱百褶的光影,鬼魅般地惑人又丝绸般地养眼,总让人在销魂的惬意中浮想联翩。


《桃园结义》

布面油画 2008年


说来从李秀的父亲李乔先生起,与他们一家三代稔熟到这般程度,怎么都是缘分。先认识的是李秀,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初,正书生落难百花凋零之时,我们在同一家企业做事。往事不堪回首,倒会在回想中显出它凄然的美丽。其时读书人正经受灵魂长拷,世事的艰辛却没能销蚀有志者对未来的寻求。李秀不久便以版画《毕业归来》蜚声画坛,转眼去做了专业画家,从此断了联系。不意我因一点机缘到一个文化机构做事,竟在那里见到李秀的父亲,我心仪已久的老作家李乔,而后数度与老人家一起外出采风,一起在翠湖边散步,也一同经历着世界诡谲的风云变幻人间悲怆的人事沉浮。我们都叫他乔公,出于尊敬,也亲昵。在台儿庄大战中九死一生的乔公一向洒脱不羁,平和谦逊,淡定惊人。,他竟向“”请假曰:“对不起,我得先去做做操活动活动筋骨。”原来老人每天都要做他那套自创的健身操,风雨无阻。那情景我无缘得见,却在一次同行去西双版纳,在一个路边小亭休息时,目睹了精彩一幕:等我打了个盹醒来,见乔公正在公路中间做操,吓得我慌忙把他拉到路边,说要是汽车来了撞着你,怎么了得?乔公倒说:没得事,哪个敢撞我?堪称朝夕相见的多年间,无论拊掌闲聊或对坐晤谈,总得以聆听乔公父执般的、掏心窝子的话,得到他倾心的帮扶,那浓重的滇南石屏方言口音,至今想来心里仍满是温馨。


与这个有着艺术渊源的家庭,联系就这么延续至今,偶有感念,也留下点文字,如同在那条家族长河边流连时捡到的几枚贝壳,虽小却涛声浪影都在其中。人生世事神秘得很,有时真说不清偶尔的相识,怎么会那么长久地温馨着一个人的一生一世。


《鱼》系列

纸本水彩 1996年


带着那种神秘的闲暇与远久的眷顾,那晚我在李秀家小坐叙谈了个把时辰。说完一点小事,临走时李秀说:陈流又有些新画了,得空你愿不愿意看看啊,去他的画室?陈流是他们的次子。一个做母亲的请她朋友去看她孩子的画作,家常得很。我喜欢陈流的画,倒一直没去过陈流的画室——恰如早就见过一条大河诡谲的清澈奔涌的明艳,倒无缘见到那条大河的源头。想象中去造访一位画家的画室,如同去一个作家的书房,多少有些探秘的意味,堪称幸运,但弄不好又像品尝盛宴美餐者,未必要亲去乱麻麻的厨房,会倒胃口。“画室”无非画家的“厨房”,即便换成“工作间”一词,加上“窥视”这个动作,也会因“工作间”一语中性的冷漠、呆板,无法从视觉上激发想象力,让人觉得了无意趣。但日本的妹尾河童《窥视工作间》一书,倒打破了这种定势,给他窥视过的日本画家须田剋太就说:“他好像坐在直升机上一样,从上边完全驾驭了我的房间。这种方法让房间的主人看到了连他自己也看不到的实体,完全是一种新的视角。”这么一想,倒真想“坐在直升机上”,去陈流的画室“窥视”一番。


于是我说去啊,为什么不去?心想在诱人的薄暮时分做的约定,必是个美丽的约定。临行我随口问陈流的新作都是些什么画,陈绕光先生说:好像叫《天空界》吧,油画。


回家时夜色渐深渐浓。哦,《天空界》画了些什么呢?好看吗?抬头望去,夜空澄碧,星光隐约,倒不见河汉横斜流星飞度,可那种深邃的寂寥浩荡的空无,怎么都让人发探秘寻幽之雅兴:《天空界》里的天空,是我头顶的这片天空吗?这样的天空当可入画,也合该入画,可那到底会是些什么样的画呢?


《鱼》系列

纸本水彩 2004年


时下几乎随处可见的那种灿烂的慌张,总让世事变得出人意料。没料到陈流的画室竟藏在一所大学边缘,躲在一幢二十世纪建造的老楼里。或许真正的艺术总置身在社会边缘,不惟远离热闹、轰动,甚或诞生之初便注定会遭遇寂寞——那么一想,稍稍有些发堵的心里,倒骤然浮起个令人兴奋的疑团:陈流的那些画,从学画早期的零散之作,到《鱼系列》《破碎的天空》,再到那天随后看到的《天空界》,如果要填“出生地”,难道都该是那幢老楼?


陈流说“到了”时,面对那幢楼,我的诧异无法掩饰:敞旧甚而粗陋,看上去怎么都不像画家该住的地方——那或是我的错,想象中,画家的画室该美妙风雅得多。其实那幢楼跟走向画室的那段路倒般配得很,仄狭清静,世俗幽深,无人打理的花草尽管零星透出一点生机,顽强的惨淡到底还是让人觉出了些寂寞的凄清。没什么特别之处,遑论优雅?上楼,楼道陡峭逼窄,光线晦暗,让人像走向谍情电影里某个秘密接头所在。终于坐下跟陈流聊天,从教学到创作,从不久前的两次欧洲之行,到简直近乎调皮捣蛋的童年……话语的情境尽皆我从没到过的隐秘之地,有些甚至纯属隐私级别的趣事、糗事,诸如爬树、翻墙,捞鱼、摸虾,打弹弓、滚铁环,逮蛐蛐、抓蝈蝈,看连环画里的《西游》《三国》和《水浒》,甚至向弱势同学“拔毛”,收取“买路钱”,又不敢拿回家,只好藏在某个秘密之处等等——好多连他父母都闻所未闻。李秀惊诧不已,说你这个家伙太坏了!还干过这些事?李秀难忘的,是陈流打小就爱画画,胆子特大。那年陈流正上小学,竟悄悄以一幅生动的版画《森林里的孩子》参赛得奖,电视台导演硬要陈流出席晚会,消息来得突然,李秀竟怎么都找不出一条没补丁的裤子给陈流穿,眼睁睁看着儿子穿着那条膝盖上有破洞的裤子在台上晃悠,弄得她好心酸好难过,至今都还会做梦给陈流买裤子……


我听了,想笑又没敢笑。其实那些看似荒诞、顽皮的恶作剧,在在透露出一个艺术家成长的秘密:名人也是人,不是神。法国女作家杜拉斯尽人皆知,至少在中国如此。杜拉斯若到法国以外某个书展签售,“杜丝”们笃定把她围得水泄不通,签名合影都要排队,回到巴黎,也会有人向她表示敬意,可在塞纳河右岸,认出她的人最多朝她行个注目礼,如果去咖啡馆小坐,必定形单影只,少有人搭理她,越靠近她住的那幢楼,越没人对她留意,到她住的那幢楼里,别说赏识她,等待她的只是闲言碎语——既应了“远香近臭”那句古话,也道出名人也是常人,谁不是像那些河流,是从涓涓细流慢慢成为长江大河的?幼小过,清澈过,也肮脏过,泥沙俱下过,奔涌过,也踌躇不前过。难怪电视里的名人访谈节目,编导总会找些名人多年不见的同窗、同事甚至邻居突然上场,抖出些名人的往事、糗事,从不雅绰号到失范举止,从情感伤痛到事业低潮——人要没经历过如此种种哪会平白成功?名人的创造性劳作固然给我们增添了生活乐趣,可名人毕竟也是普通人,也有七情六欲,也得吃喝拉撒睡,太过高看,会让自己失落。反之,常有普通人的淡淡眼光环绕左右,未必就不是名人的福气——天天端着架子做名人,不累死才怪!何况陈流的那些趣事、糗事,尽皆由他自己道来,实在好玩得很!


《鱼》系列

纸本水彩 2015年


“画室里的河流”一语就在那时突然闪现,走向那间画室的路程,瞬即成了一个实实在在的隐喻:江河源头似乎从来都在人们难以知晓的隐秘之处,人迹罕至的冰川,深陷崖缝的潜流,甚至茫茫草原无边沼泽里某个肉眼无以抵达之处。穿过校园去那个画室恰如逆流而上,去寻找河流的源头。陈流在前面引路。他就在那所大学做事,三十二岁破格做教授,眼下也才三十四岁。那所大学我以前去过,却没去过那幢楼,更不晓得其中某一间乃一位年轻画家的画室。房子老旧得近乎苍茫,老到他的父母,一对艺术伴侣曾在那里度日、作画。陈流那时还是个孩子,聪颖却顽皮,就在那间屋子那所大学里玩耍,在玩耍中长大。房子显见是二十世纪所盖,八十年代或更早,不会更晚。四楼,不惟光线难说敞亮,连格局、开间、墙体、门窗,也在透出那个年代窘迫的挤压困顿的局促。


艺术生长的空间似乎总是狭窄。然对于艺术,窄狭未必不好,空旷未必就好。去过另一些画室,阔大得空旷,甚至热闹,艺术学徒、艺术中介你来我往络绎不绝。以旧时工场改成的画室、画廊和展厅接踵相连,钢筋水泥构建的巨大空间,怎么都显得生涩冷漠,即便艺术的进驻让它稍显温软,但两种格格不入的东西真要融合,终归不易。据说当初选定那里,大半缘由出于对市场的渴望。艺术当然需要市场,然太过强势的市场化诉求,势必会遮蔽艺术家的直觉与灵感。置身在那样的画室,画家显然无法抗拒市场法则,对“市场需求”的唯命是从,会驱使他们以供货商的快捷方式,批量生产连他们自己或许都不愿画的画:某些简单物体,据说大义深藏;某种固定形象,据说风行世界,行情年年看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偶尔听说,那些所谓的“画”,得到了域外某些“行家”甚至机构的认可与青睐。匪夷所思,我不屑一顾,满心悲哀。不是么?以不断重复他人甚至自己的“艺术制造”代替艺术创造,最终便只能是艺术家以丧失艺术直觉的惨重代价,换取市场的认可。徜徉在那个作坊式的艺术生产工场,我在近乎喧腾的繁荣中看到的,倒是血肉横飞的厮杀。变化、探索或许也有,与其说那是出于艺术家的内心和灵魂,倒不如说是在那样血腥的厮杀中东躲西闪,曲意奉迎以求生存。正是在那里,我头一次体味到了艺术世界里那种灿烂的慌张。中国当代艺术的生态混乱已到了惊人程度,当代艺术拍卖中屡屡遭遇“谎言共同体”炮制的“天价作局”,让人没法不为它的前途担惊受怕。毕加索说:“一旦艺术得到认可,它就不值一钱。任何值得一做的事物,都不会得到承认的。”那样的认可其实是假认可。艺术的评判标准从来不在价格,而在时间的检验。说到底,艺术需要自由的立场,需要创新。毕加索始终坚持的正是这个立场,永不归属于什么流派,却自成一派,并以此诠释着对艺术家来说不可或缺的自由的定义:自由没有止境,自由正是不停的追求——就像河流。河流始终是自由的,艺术的河流尤其如此。


《破碎的天空》系列

布面油画 2006年


陈流的画室,实体空间虽小,艺术空间却大——看来大或小不惟在空间,更在视野。相连的三间小屋,一间是真正的画室,一间用来堆放成画和画框,一间勉强可叫做休憩室,没有沙发、躺椅,绝非“象牙塔”,能让人落座的,惟几个云南乡间常见的小板凳,却上下几层,满满当当,零零碎碎,尽皆从各地搜罗来的宝贝,中外古今,或精致华美,或土得掉渣,几乎每件都能让人梦回前朝,将人带到某个遥远的艺术国度:从柬埔寨、印度淘来的神像、木雕,从偏远的乡旮旯寻来的瓦当、吞口,从即将拆迁的城中村里谋来的花板、格窗,以及各式让人意想不到的小饰件、小玩意儿——物是历史的载体,总比时间活得更长久。身在那个画室,我总能隐约听到水流的声音,或舒缓或湍急,或凝滞或奔腾……初,以为那是我的幻觉,慢慢才明白那是面对那种情景的真实感受。水声不断传来,涌进我耳我心,充盈天地。也许就像所有艺术家一样,画室里还真有一条河:时间之河,生命之河,艺术之河。一个画家的画室,他在画室里的思索、创造和劳作,他的整个生命,就该是一条河流,永远在流淌,在奔行,才不致沦为既无进口也没出口的一潭死水。


《破碎的天空》系列

布面油画 2006年


想象陈流身处其间,尽管空间敞旧狭窄,却温馨雅静,怡然自得。毕竟,那是他从小熟悉的人间。置身于熟悉的环境,艺术家怎么都会忘掉那个空间的狭窄、幽暗甚至拥挤,专注、专一,全身心投入创作,无须左顾右盼,东张西望。何况那里离教学楼不远,离人世就更近——临街那边的窗口,喧嚣的市声隐隐沉沉。早早晚晚,稍有空闲,陈流便能方便自如地,从某个公众空间回归自己的艺术领地,于刹那间抖掉来自俗世纷纭的搅扰,专注地打量那个完全属于他自己的世界。带着一丝微笑,或一脸严肃,他眯缝起眼睛,把目光投向他正在进行中的绘画,审视他悄然创建的艺术王国:那是个神灵出没的世界,也是个充盈着人间冷暖的世界;既清凉悄寂,又热烈奔放;虚拟遥远得只能想象,也具象明晰得如在眼前;缤纷的童真,融合着稚气的成熟;近乎荒诞的构图,透露出智者飘逸的沉思;看一眼,怎么都让人叫绝。


——艺术的视看就在那样的一瞥中再度开始,或深情,或疑惑。我熟悉那样的目光、那样的视看。作为画家,他心中必有一条河。而画室里那条曾经汹涌在陈流心中、似有若无的河流的淙淙水声,此刻在我耳边再度响起,回荡。思绪如蚱艋小舟,沿着那条想象中的大河逆流而上,悠然回到从前,去探访源头。


《破碎的天空》系列

布面油画 2006年


多年前,因事去拜访已届米寿之年的乔公,我才头一次面对陈流的画作。坐下后,见客厅里挂有几幅画。二楼,光线不算好,眼前倒突然一亮。画的是一些鱼。简朴的客厅,“鱼”是惟一装饰。打小在长江边长大,听惯了船公号子渔樵小调,对江河我总有一种深深的依恋,对鱼更有一种至亲至性的熟悉与敏感:自由,轻盈,优美。许多艰涩的日子,因有了那条江那些鱼才变得庶可忍耐。画上那些“鱼”我倒从没见过,浓重如墨,又栩栩如生,越看越喜欢。坐在客厅里,边聊边不时地看看那些鱼。那是些非同寻常的鱼。禁不住那熟悉的陌生酷肖的描摹的诱惑,起身端详。署名陈流。哦,我知道了,那是乔公的外孙。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为纪念乔公八十寿辰,我主持的一份杂志,刊载过一些文章和乔公的一幅肖像速写,作者正是陈流。那时他还是个孩子,却早已开始习画。从此我记住了这个名字,听说名字正是他外公李乔取的——流。我想那该是个动词:流动、流淌、流奔、流泻……


如今想来,包括乔公那幅头像速写在内的一大批画作,或可看作是陈流画室里那条河流的出发地。真正的河流一旦出发,便不会停止它的奔流、它的追寻,其间或有千折百回,甚而礁石的阻截山峡的封堵,可一旦从那里出发,便一直一直地奔行而去,永远在奔向大海的路上。


我就那样看到了那些“鱼”。真惊异于陈流的眼睛,或说目光——他怎么会看到那些“鱼”,又怎么能看清那些“鱼”,看透那些“鱼”与我们生活的这个世界的联系?据说陈流打小就喜欢昆虫鱼虾、猫猫狗狗。那些与我们共居于同一个地球的小生灵,会不时地出现在陈流的画作中。看过他那组以小狗为主角的水彩,写实性的逼真,辅以卡通式的夸张,个个憨态可掬,情态可爱,硬是把水彩弄得像油画,没一幅不让人喜欢,不让人感到世间那些小生灵的可爱,绝非老于世故性情寡淡者可为。据说一个悲惨的童年和成为作家前的丰富经历,乃一个作家的最大财富,想来画家同样如此——倒是童年无须非要悲惨,有趣就好。可天性和儿时的喜好亦非决定一个艺术家日后去向的惟一。画家的成长既有赖于童年的兴致,更有赖后天的训练,惟将自然的视看变成艺术的视看,方能成就一双真正的画家之眼。


《破碎的天空》系列

布面油画 2006年


画家之眼,非常人之眼。对于画家,视看是创作的全部,既是艺术,也是方法,是创作的出发与归宿。恰如梅洛·庞蒂所说:“无论如何,他画画是因为他看见了,因为这个世界,至少有过一次,在他的头脑里刻下了看见物的密码。”(转引自《画家的眼睛——梅洛·庞蒂与艺术创作活动中的视看》,下同。)没有“视看”环节,绘画就不可想象。大千世界,万物争荣。画鱼,先得看到鱼。可看到并非画出。鱼普普通通,游进陈流的画,便成了一个寓言。画里的确是鱼,又非常鱼。通常我们看到的鱼,不在齐白石的水墨小品里,就在池塘里、在鱼缸里、在餐桌上。无非闲情雅趣,或美味佳肴。作为一种绘画表达,陈流的“鱼”透露出来的,则是别一种思绪,鲜活而又森然,令人警醒:那些“鱼”尽皆处于鲜活态与死亡态之间,处于生与死之间。画家经视看捕捉到的,是生命即将脱离躯体的那一瞬。鱼都大张着嘴,像弥留的亲人,拼命呼气,喘息,挣扎,与死亡做着最后的搏斗,但在那样的环境,“鱼”无论怎样坚韧,结果恐怕都会叫人绝望。《鱼之八》,一条鱼,嘴巴张成圆形,成地狱,成黑洞,散发着死亡的恐怖。对于生命,那个时刻充满哲学意味。哲学的最高境界,生命的全部奥秘,就是生与死。甚至陈流展示的,也并非鱼濒临死亡的自然状态。像任何生命一样,鱼都会面临生死。陈流的“鱼”不是对自然鱼的生死记录与描摹。稍加留意,就可见那些“鱼”竟然都不在水里,倒是在某个容器里,竹篮、瓷盘,或裸露坚硬的碎石地。鱼的生存环境发生了巨大变异,离开水的鱼当然必死无疑。《鱼之七》里,鱼甚至被抛进一个长方形盘子,周围堆满了螺母、螺栓和金属构件。那些工业化的碎片,尽管已经废旧锈蚀,倒依然坚硬冷漠。这一或许出于对最日常的视看的思索,在陈流以报废汽车为对象的那组画里,终于成了自觉。画家剥开汽车这一现代工业文明怪物的美丽外壳,让我们看到了汽车那些龇牙咧嘴、坚硬冷漠的躯壳、部件,也看到了它内里那些已然腐败变质的肠肠肚肚,就像一群魔怪。惊心动魄。忧虑与痛心,无可掩饰。毫无疑问,废旧汽车无非艺术家选取的一个象征。当今日益严重的能源危机与生态恶化,从现实角度再一次印证了画家那种前瞻性忧虑的价值意义所在:“工业化”挤压着生活与生命,“鱼”在死去,大地在死去。人类赖以诗意栖居的大地,成了所谓人类文明的垃圾场。


《破碎的天空》系列

布面油画 2008年


自然不等于艺术,不等于绘画,原因尽在视看的不同。日常性的视看,鱼是世间姿态最优美的动物,最美味的食品。鱼的灵巧和自由游动,鱼作为与最自由的元素——水相处紧密的动物,总让艺术家浮想联翩。传统文化中,对鱼的文化视看甚至有了神性。传说中的鱼,是鲲、鹏的祖先。“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止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止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鲲、鹏正是由鱼演变而来。鱼因此是自由的符号,也是飞翔的前身,是人类理想的寄托。向来喜欢小动物的陈流对“鱼”的视看,则从熟常中看出了异常,看出了隐忧,看出了自由在某种程度上的严重缺失。鱼之将死,意味着灵动变成了呆板,自由变成了禁锢——如缕忧思,其悲亦深。


问题在从那样的视看到最后的作品,其中必有一次飞跃,亦必有一次表达的选择。从视看到选择再到表达,每一环节都无时不考量着画家的智慧与灵性。先看到的是鱼,一条条真正的鱼,活蹦乱跳的鱼,而非观念。而纯属“观念”的绘画,往往轻视形象,倚重观念,即便付诸形象,亦取某种简单至极的形象,甚至连那个形象都被夸张被扭曲变形。然后他们自称那就是所谓的“前卫”“先锋”,以为由此便赢得了艺术的“高贵”。出于这一错觉,功力欠缺的画者,往往无力对艺术对象给予准确的表达,只能靠所谓“观念”维系自己的生存,以掩盖功力的欠缺。当“观念”明显作为一种附着之物浮在形象之上成为艺术品的重心时,那样的艺术便无异于口号和招贴,苍白,流俗,甚而拙劣。偶一为之或尚无不可,一味地贩卖,便与真正的艺术失之千里。


其实,有时高贵就是适度的“保守”。艺术也一样,既不墨守成规,也不盲目“前卫”,方能成就艺术大家。陈流的画,看似写实,却“超写实”。写实显示坚实的功底,超写实透露深层的思索。陈流的那些“鱼”都很好看,又远不止于好看。好看在它确实是鱼,笔触的精细,甚至超出摄影;不止于好看是它有思索,思索让对象从现实中自然地浮出,成为艺术。“只有灵魂才能达到灵魂”,而“风格是给思想抹上起防腐作用的香料”(《布罗思散文选》)。优秀的画作,首先是一幅画,具备优秀画作的全部要素:构图、技法、色彩、明暗甚至笔触,无一不精细甚而精美。然后,才是画家的思索、思想,借助形象的表达。这一过程的完成,有赖于画家“艺术的视看”。在艺术的视看中,艺术与思索同时启程,如华贵的双辕马车,铿锵而行,轰然而至。“眼睛看见了世界,也看见了世界要成为绘画所缺少的东西,更看见了绘画要成为它自己所缺少的东西,以及在调色板上绘画所等待的颜色。”(梅洛·庞蒂语)这里,所谓绘画要成为它自己所缺少的东西,是形象;世界要成为绘画所缺少的东西,是思想。而“在调色板上绘画所等待的颜色”,无疑就是表达了。


《破碎的天空》系列

布面油画 2008年


对生命意义的苦苦思索,对人类及其生存环境的倾心关注,乃陈流的一贯,远不止于“鱼”。稍加留意,那样的关注几乎比比皆是。花瓶里,荷已干枯畸变,像木乃伊。中外古今,以荷花入画者众,大多清碧静雅,孤芳自赏,小品斗方,只堪士大夫茶余饭后的把玩,自恋情结既浓且郁。与传统静物花卉截然不同,陈流的《荷》再次毅然摒弃了荷的鲜活态,选取了垂死态。其时生命流程戛然终止。美丽清雅的荷,成了丑陋枯槁的荷。美的凋谢,怎么都是生命的无奈。与某些病态艺术专注于世间之丑的畸态不一样,陈流的审丑,并非缘自审美旨趣的畸变,而是借此发出警示:包括人类自己在内,生命既坚韧,又脆弱,须百倍珍惜。如他所说,“‘美’之外的世界有着强大的生命力,通过它我们能看清事物的两面性,看到真实的事物的本质,从而更有力地把人们从理想化的世界中唤醒”(陈流:《审美之外的世界》,《艺术生活空间》艺术家丛集〔十〕),其实还远不止于此,它还能将沉醉于“美”之中看不到美可能被毁灭或正在被毁灭的人们从虚渺的乐观中唤醒,将人从对自然之变、世事之变的麻木中唤醒。


若干年后的今天,“鱼”顺着那条艺术之河再次游来——《天空界》的每幅画里,几乎都有鱼。与“鱼系列”不同,此番游进陈流画作的“鱼”,不是现实中的鱼,倒来自远古、民间对“鱼”的种种寄托,既与中华五千年文化传统一脉相承,又赋予其全新的内容:金红,喜庆,鲜活,灵动,热烈的生命气息四溅奔散,通身洋溢出中国民间对“鱼”向来都有的种种期许:从鲤鱼跳龙门,到骑鱼化仙等等。与先前那些垂死态的“鱼”不同,《天空界》里的鱼都是鲜活态,色彩也大异其趣。相当长一段时间里,陈流的画色彩都重。“鱼”系列和报废汽车组画,甚至充满了凝重的青色。与其说画家准确捕捉到了那种颜色,不如说世界呈现出的那种颜色,被陈流准确地把握。把握依靠判断。判断需要功力。那一切都在他艺术的视看中悄然完成。青色被奋力强化后,最终方成为思索的表达。因为“只有青色才能如此深刻感人地表现出那种悲伤、绝望和忍从的情态”(东山魁夷《青青世界》)。别的颜色,如黄,如金红,出于构成需要,只作为青色的对比而存在,青色于是变得更强烈。显见陈流在那段时间里如此强调青色,乃为宣泄他作为一位艺术家内心紧张、焦虑情绪之需要——那是画家在艺术视看时就已确定的:当生命的鲜活不再,剩下的当然是对生命的喟叹。


《搬山》

布面油画 2010年


色彩的选取和运用,并非为色彩而色彩,此乃常识。而师法造化与自然,乃一个画家最基本也最艰难的修为,非多年苦修所不能。记得陈流早年有一幅《松赞林寺》,也好看、养眼得很。在几乎纯黑的背景上,松赞林寺倒一片殷红。没有艺术视看经验者,或以为那纯出画家想象。其实不。“人间一切艺术,不过是大自然的艺术副本。”看上去,位于云南迪庆藏区香格里拉的松赞林寺,怎么都是清晰的,离人世并不遥远,让人难于看透的,正是它背后深邃神秘的黝黑。无论去过松赞林寺多少次,那片神谕与人工合力的建筑,总在不同季节和不同时辰,幻化成一片非人间景观,甚至透出某种后现代意味。有时,当整个建塘古城还没从夜梦中苏醒,一道曙红的阳光,会早早地、不偏不倚地、独独地打在松赞林寺上,将错落的殿堂、金幢、僧舍、石级融成一片赤金,流动着,融溶着。那时,它更像是一个梦,一个想象中的所在。事实上,香格里拉就是一个梦,曾经存在,已然逝去,被重新忆起,将它返还大地。陈流显然在某次对松赞林寺的视看中,发现过这个秘密。没有这样的视看体验,无法画出那样的画。但艺术家并非大自然的三等秘书,只作记录,而是要赋予对象以灵性。《松赞林寺》融进的,正是一种人类的理想,纯净的梦幻。创造始于视看,又超越日常视看,最终才成就了艺术。


《天降大任·吉祥三宝之一》

布面油画 2008年


就像河流一直在奔行一样,陈流对“鱼”、对色彩的理解,也在变化。若干年后的这组画,尽管依然是“鱼”,倒早不是多年前那些有着浓郁青色的“鱼”,它金红透亮,生意盎然,腾挪跃动,似能让人听见它矫健的尾鳍拍打水波的清脆响声。随着那些“鱼”的游动,画家陈流的艺术视看也在发生着转移,曾经的忧郁变成了明快,曾经的无奈与叹息变成了对自然万物的歌咏与礼赞。大自然改变着人类,改变着我们的生活,也改变着艺术。不是么?人类或会因偶尔“战胜”了自然而沾沾自喜,以为那是世界的永远,自己已僭越自然成为世界之王——我们身边,上演过太多这种无知的狂妄可笑的自大,但大自然只要略施法力,便会弄出些大风雪、大海啸、大地震来,以它强劲得令人瞠目结舌又无情得叫人满心悲怆的反拨,让人类的沦为嘲笑与惩罚的对象——每逢那时,人类注定将遭遇没顶之灾。陈流笃定看到了这一点,思考便在几年间演成了崭新的格局:对大自然,尽管人类的无义令人担忧,但大自然自身具有的伟力让曾经的担忧变成如今的崇敬有加、欢乐无限。对人类,既怒其不义又深怀悲悯,既力加劝诫也频施援手,极力以艺术去健全人类的身心,近乎“救赎”。那样一种人文情怀的凸现,以及艺术视看着眼点的转移,画家内心情绪的悄然变化,映衬出画家的思索即艺术视看的思想之眼,已然有了新的方向。


《天降大任·吉祥三宝之二》

布面油画 2008年


大地每天都是新的,人则终归是历史的人。任何一个人,都不可能只活在当下,与历史无涉。陈流亦是。《天空界》大大小小几十幅画,规模恢宏,内容丰盈,一开头便看得我眼花缭乱,血脉贲张,待气息稍定,细细一看才恍然悟出:我的老天,画里怎么都是些神啊?可那些神看来看去倒怎么都更像是人,是我们身在其中的世俗的人——亦神亦人,亦人亦神,人神莫辨。


《天空界》里的那组《斗艳》,怎么看都透露出一种新颖的古老熟识的奇异。看着那些熟悉的场景,铜盔铁甲、红鬃烈马、大刀长矛、烽火狼烟,让人简直能听见战马嘶鸣,吼声震天,以及冷兵器交接的乒乓声。几乎每一幅,都在演绎着既像在大地又像在天空进行的争斗。那时我突然忆起幼时爱看的“娃娃书”即连环画,一分钱看一本,有时还耍赖连看几遍,过足瘾了才去还或换——想想就一分钱,还真对不住那些画连环画的人!有孩子后我买过几大箱连环画,净挑名家名著,画工精湛,文字也好,待孩子长大才全数送人了,至今女儿想起来还说,真是的,干吗都送人了啊?知道现在一本老连环画值多少钱吗?好贵,都成收藏品了!


《天降大任·吉祥三宝之三》

布面油画 2008年


真要把《斗艳》看作连环画一类的油画复制品,就大错特错了——好作品总让人以为那是你熟悉的,细想却又完全是崭新的。窃以为,《斗艳》画面中那些真刀真枪、一招一式的争战,骨子里有别于世俗的战争,更像当今多元化世界里万物的争奇斗艳——只是大自然那条适者生存、“劣币”淘汰的铁律,到这里倒变成了不以消灭对方为目的的“斗艳”,怎么说那都不是“战争”。战争虽也靠智慧,但更倚重武力,不打垮甚至消灭对方决不罢休;“斗艳”则不同,其中虽也包括力量大小、武器锋钝的较量,更是人格的比拼品行的角逐,胜败双方最终可能都是赢家。陈流无非是拿历史为现世做了面镜子。有空回想一下远古人与人、神与神之间那种公开的叫阵、一对一的单挑,倒也好玩到大有深意,那样纯朴的年代,法令或不健全,争艳却有规矩。起码不像当今,口口声声喊着“和谐”“双赢”,谈判桌上明明是香槟与鲜花,倒老在暗处使绊子,总往要害处下拳脚,哪谈得上公平竞争?而世界需要的,人和人之间需要的,恰恰也仅仅是那么一点儿公平——不多,就那么一点儿就已足够,就像陈流的《斗艳》画的那样,即便是斗,也要斗得美,斗得漂亮,斗得潇洒。


《天降大任·神侃》

布面油画 2011年


人需要一点敬畏——无论对于自然,还是神明,甚至历史与传统,而当今价值观的缺失早已是社会共识。现代生活方式的要命之处,在于它的迅捷无趣,生活目的过于功利。终日沉溺于机械与电子世界,没有闲情雅趣的生活,必定枯燥无味。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天空界》凸现出它特有的价值,通过精当的艺术演绎,将传统生活方式中的“东方闲情”一一解读,提请人们关注生活的艺术,调适自己的生活情趣。《天空界——天籁》从别一种角度,展现中国古典音乐艺术精粹的优雅:或唱念做打,或吹奏弹拨,让人联想到中国古典戏曲如京剧、昆曲里的种种人物。至于《天空界——屏风》里的观荷、攀松、摘桃、小憩、叠罗汉,无不充盈着中国自来就有的梅兰竹菊式的闲逸古雅,其终极目标,或就是生命像花一样的“盛开”与《绽放》。至于《戏水》《戏龙》《捞月》那几幅,人物神态虽各个相异,大体上仍有其幽默风趣、闲散自得的共性,那种陶醉于自然之中,游戏于天、地、海之间的癫东情态,真让人好生羡煞——真能那样与大自然里的天地日月、飞禽走兽如此相处相悦,岂不是人生最大的乐事?


《天降大任·鱼将》

布面油画 2015年


——想想,这竟然都是些油画!将有民族、民间特点的乡土艺术引入现代创作,用以表达一位当代画家的人文关怀,那当然是创造、创新。《天空界——门神》别致地诠释有着几千年传统的民间旧俗,事关天神,却纯属人间。门神画种类繁多,无非将军、福神、天仙、童子四大类,尽皆构图饱满、夸张变形、装饰性强、色彩艳丽,图的是个喜庆。陈流的“门神”倒不同,既有蟠桃似的红脸,也有寻常不过的黄脸,甚至有瓦霜檐雪般的白脸。中国传统文化词典里的红,无疑是吉利财运,白则意味奸诈不吉。“财神”、关公是红脸。黄脸甚至白脸的门神极少见。其实门神观念历经演变,一些地方一段时间里,“门神”早已能由现实生活中有德行的人充当。家喻户晓的门神秦琼、尉迟恭,原先都是人,不是神。相传泾河龙王因误了行雨时辰触犯天条,唐相魏徵欲问其死罪,便向太宗求救。太宗乃借下棋以耽误监斩时辰。午时三刻,魏徵竟在棋桌边睡着了,太宗以为龙王终可幸免,岂知魏徵已在梦中下令将其斩首。从此龙王日夜找太宗索命,吵得太宗无法安眠,告以群臣,秦叔宝建议:“愿与尉迟敬德戎装立门外以伺。”太宗自此才得夜夜好眠。因怜惜两位将士辛劳,命画工将二将军画像绘于宫门,。这就是说,门神就是我们身边的人,是我们自己。这倒好玩:只要你尊老扶幼、行善积德,不知哪天就会被人请去做一回门神。善于捉鬼的钟馗,则因生前官场失意,无罪受屈,死后追封驱魔大神,民间将他供为后门神。


《铁佛寺魂》

布面油画 2016年


白脸的门神倒怎么都有些吊诡,猛一看像极了戏台上的“奸相”“佞臣”,讨嫌得很,陈流请他们屈尊做门神,于有意无意间,对传统门神观念作了一次现代演绎。红脸门神意在乞求福运,换成白脸,莫非为拒绝什么吗?又该贴在哪里?窃以为贴在某些不良官员门口,倒有些意思:走门子、拉关系、?某已在此把守多时也!这么说还真不是瞎掰戏解:汉晋年间,人们以为门神乃阴气之神,谓其居人间而司察小过,以做谴告,早就让门神的职能社会化了。将陈流的“白脸门神”贴到那些人家,说不定真会有出其不意的效果。


《铁佛寺魂》

布面油画 2016年


《天空界》借助传统的民间艺术形式,以红鱼、青龙、金蟾、武士、神仙这些最具民族个性的文化元素,以油画这一最为现代的艺术手法,表达画家对世界的关切,乃陈流对当代绘画艺术的独特奉献。最“土”的艺术品种,借助最“洋”的艺术技巧,巧妙地融为一体。


跟《鱼系列》一样,《天空界》组画既好看,又不止于好看。好看,在于它外在的民族形式,不止于好看,在于它的内容既明快爽朗,又经得起咀嚼,可品味也可思索。好画就该如此,也总是如此。恰如《瓦尔登湖》一书的作者大卫·梭罗所说:“伟大诗歌的特点恰恰是,它们会以适当的比例将自己的意义分别赋予草率的读者和深思熟虑的读者。”伟大的艺术作品也一样。雅俗共赏,乃经典艺术作品必备的品质。画面上那些典型的中国文化元素,一般的喜爱者亦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似乎全然没有超越他们的审美理念,可面对它,其中种种熟悉的陌生却会让人在亲切中觉出新颖;对于专业而又苛刻的评判者,解读它倒需要更多智慧,那种陌生中的熟悉浅显中的深意又逼着你深思。一条源流悠远水量充沛的河流,总有多种用途:一个旅行家用河里的水洗一把脸,湿湿嘴唇,而后重新上路;一支军队可用河里的水装满所有的行军水壶,准备投入更惨烈的战斗;一个祭祀者用它流放一盏荷花灯,遥寄对亲人的哀思;而一座水电站则用它发出亿万度电力,供千家万户照明,也启动机器日夜运转,创造财富。陈流的画正是一条那样的大河,既可让人在河边散步,欣赏它的壮阔与浩荡,闻闻它从远古带来的历史陈香,也可深吸几口它潮润的清新;还可以在那条河边驻足流连,甚至俯身饮用,用以强壮我们的筋骨,铸炼我们的灵魂——怎么样?请各取所需。


《与鱼共舞》

布面油画 2010年


问题是:陈流怎么会想到画这些画?怎么会在艺术的视看中看到这些画?生命是不断地运动,一如河流不断地前行,无论何时何地,都用心吸纳来自各个方向的水流。对画家来说,那样的吸纳不惟技巧,更是思考问题的方式,不惟用眼,更在用心。


艺术的初始原型,无不为最普通的劳动者所创造。原生态的民间文化和民间艺术,几是所有艺术的源头。《诗经》乃民间歌咏之集大成。竹枝词哺育了中国的盛唐诗歌。江湖说书人的粗糙话本,乃中国传统经典小说的雏形。中国传统的民间绘画,数千年中一直滋润着历代的文人山水画、宗教艺术绘画,成了其怎么都逃脱不了的中国元素,无论怎么变化创新,都打上了斑斓的中国色彩。饱经磨难的中华民族,其实有着让世人惊异的平和与乐观的底蕴,而“天人合一”的原始世界观,至今仍不失其生命力。对民间艺术不屑一顾而又企盼能成大器者,世所罕见。陈流的生活之地,头上有彩云飞过,脚下是山水奔涌,丰富的文化多样性和生态多样性,构成他理解世界的基石;童年的所见所闻,也必对他的创作有潜在而深刻的影响。幼时他极喜欢的昆明近郊筇竹寺五百罗汉,造型奇异,神态生动,尽皆出自民间雕塑大师黎广修之手。传说筇竹寺住持见受邀来为筇竹寺塑像的黎广修迟迟不动手,倒多日都在山下茶馆酒肆与人饮茶喝酒闲聊瞎侃,不免大惑不解。黎广修回住持道:佛法在世间,罗汉亦在世间;世间人就是罗汉,罗汉心静但习气尚在,不正是世间百相吗?陈流画神仙,其实画的是世人。他甚至悄悄告诉我:以前他每次面对外公李乔,都如对神明,都会想起筇竹寺罗汉。神仙之忧乐,乃世人之忧乐。陈流年纪轻轻竟深谙此道,实在了得。


《与鱼共舞》

布面油画 2010年


如此也就难怪,陈流两赴欧洲,尽管也在巴黎、意大利朝拜过当代艺术,倒更倾心域外传统的古典艺术。去米兰参加一个画展,待了七天,可惜那里除了足球,艺术上几无吸引力。真正的意大利艺术似乎并不在米兰。不久陈流作为访问学者再赴意大利,专意去那不勒斯和佛罗伦萨——意大利文艺复兴最早的两位代表人物,正是佛罗伦萨的诗人但丁和画家乔托。真不知陈流是怀着怎样的敬意,仰望佛罗伦萨群星璀璨的艺术天空?文艺复兴时期的画家尽管画过许多涉及宗教、以诸神为题材的作品,但其深意怎么看都尽在人间。或许就在那时,《天空界》的一些模糊影像,已在陈流心中闪现?巴黎,艺术朝圣者多如过江之鲫。到底该先去哪里?蓬皮杜,世界当代艺术的殿堂。离它不远是奥赛博物馆。很难想象,坐落在塞纳河左岸视野最宽阔的地带,与卢浮宫隔河相望的奥赛博物馆,其前身竟是个普通的火车站,如今倒成了“欧洲最美的博物馆”,与卢浮宫、蓬皮杜并称为巴黎三大艺术中心。与慕名而去的大多数人一样,陈流也去了蓬皮杜和卢浮宫,那都容易,去奥赛博物馆却难。第一次去,人太多,而时间已晚,即便排队排到也已关门;第二次去,博物馆休息;第三次去,遇到罢工;直到第四次他才能进去,一睹其风采。料想他必在那次的艺术视看中得到了真传:文艺复兴时期的绘画无不与神灵相关。画家们曾一次次将希腊神话诸神搬上画布。很难说陈流没在那里发过呆,想过事,细细研究传统绘画艺术的技巧。《天空界》组画里,神仙头上竟有波提切利式的卷发,想必绝非偶然。


看来,陈流在《天空界》中显现的艺术变化绝非心血来潮,原因也决不单一。那是他艺术观念的一次嬗变、一次涅槃。当他身傍世界绘画艺术的峰巅,再回头审视云南审视中国时,便于顷刻间找到了他的艺术安身立命的根基,便激发了热情生出了智慧,激活了无数深藏于他胸中的艺术积累,踏上了一次艺术创新的旅程。


《白领斗牛》

布面油画 2010年


绘画对象一经注入画家的思索,最终便完成了梅洛·庞蒂所谓“艺术的视看”。画家孜孜以求的,“就是揭示形形色色的能见方法,而非其他的方法,通过这些方法,山在我们的眼里便成了山”,鱼便成了“鱼”,“神仙”便也成了“神仙”。这些方法虽然并不只限于画家的“视看”环节,但“能见方法”显然必须也只能从视觉而来。画家的视觉捕捉到的,是被称为光线、明暗、阴影、反射、轮廓、深度、色彩等等非现实的存在,梅洛·庞蒂将这些非现实存在称作“幽灵”:“在普通意义上的可见物忘记了它的逻辑前提,它停留在一个有待于再创造的完整的可见性上面,而可见性又释放了囚禁在它身上的那些幽灵。”画家要找寻的,正是造就各种视觉体验的秘密。正是这种找寻使画家得以再造出可以引发可见性的“相似物”:绘画作品。这些“幽灵”对于不懂绘画的人而言,“正是绘画的入门,并不是人人都能看得见它们。画家的注视是在询问这些研究对象如何使它们一下子产生出某种东西来,这东西正是用来构设世界的奇妙法宝,使我们看见可见之物的秘诀”。


即便日常的视看,也不应仅止胶着于某个固定的点,艺术的视看,更需要视点的不断推移、挪动和提升。一辈子画同一幅画,卖同一幅画,是画家的悲哀。视看的角度和高度,固然没有高下之分,却能反映画家思索的角度与高度。如果《鱼系列》是近观,带有童稚的率真、少年的惊恐;如果夕阳下的老村、回光返照似的红墙和凄冷寂寞的道路(《后院》《雨霁》《黑·白·水》《路》等)是远眺,透露出乡土的亲切,如一曲往昔的挽歌;如果《香格里拉》《松赞林寺》是平视,表达的是对博大精深的藏文化的讶异与惊叹;那么,《破碎的天空》和《城市上空》无疑就是俯视了。它提供的,是另一种非日常的视看体验,新鲜又陌生。这时的视看,由平视提升为俯视,熟悉也变成了陌生。平视时,看到的是建筑物,钢筋水泥,大地被无情地遮蔽。俯视时看到的,则是大地的宏阔、山岩的裸露、高楼的森林……这时的感觉,远非能以“诡异”一言以蔽之。说是“破碎的天空”,实则是“破碎的大地”。正是大地的破碎,造成了天空破碎的异样之感。天空之上,是一只蜻蜓或蜜蜂,酷似飞机,或UFO,暗示着视点的出处,更标明视点的属性,一种非人类的目光,来自地球之外。人类呢?人类忙碌着,为了生存,或为了占有,为了资源,或为了奢华,无暇关注大地。大地将芜。家园将芜。——这已近乎哲学。


《俯山河》

布面油画 2009年


可到了《天空界》系列,陈流的艺术视看却摆脱了单一的远看、近看、平视或俯视,他突然就有了第三只眼,将他的艺术视看演变成了“立体”或多维的视看,不惟远古与当今,中国和世界,甚至将人间与神界、科技与自然,都一一纳入他的视看。大地、天空、海洋,乃我们生活的地球最阔大也最壮观的三大部分,它们几乎全方位地出现在陈流的视野之中——就像一条河流,尽管流淌在大地,却映衬着天空,心向着大海。


《破碎的天空》

皮纸设色 2008年


一个从来不看世界的画家,世界当然也不会看他。一个从来不思考未来命运的画家,未来也没人会关注他的命运。事情就这么简单!《天空界》里的《舰仙》《吞》《飞》,正是一组借助神仙之眼,直接鸟瞰世界的作品,表达的无疑是画家对当下世界的全新理解——不再像《破碎的天空》那样,只是担忧,只是悲伤,而是强力呼唤人类理性的回归,吁请人们振作起来,参与进来,身体力行,珍惜、善待我们生活的这个世界。


《破碎的天空》

皮纸设色 2008年


尽管那些画面看上去有些令人惊异,画家的赤子之心倒毫无遮掩:巨人般的鱼仙或张开巨口,吞噬着装甲车(《吞地》),吞噬着潜艇(《吞海》),吞噬着直升机(《吞天》);或飞翔在空中,化身一只昆虫,俯瞰着身下大地上的城市(《飞》);或像环保志愿者一样,与游弋在大海中的战舰周旋,或索性登上巨大的战舰,成为战舰的驾驭者(《舰仙》),奋力改变其航向。其实,如果将神仙视为那些具有理智和法力的人,陈流想表达的,或许正是他理想中的人就该像神仙一样,亲手毁灭自己创造出来的各种各样的怪物:繁华、畸形、拥挤的城市,是大地上的怪物,最终将葬送人类自身的种种新式武器,乃战争怪物。当今世界,时代太新太冷,世事太急太快,本该有的百花齐放式的“斗艳”,正越来越像一场恶性的格斗,不惟个人弄不好就会卷入明争暗斗,就连国家、民族间,似乎也永远处在你死我活的争战之中:资源争夺,石油垄断,金融风暴,经济渗透,太空霸权……何况这些争战、争斗甚至争霸,有时已近乎于全无规则:、的神出鬼没自不必说,谁知道什么时候有人一不小心,就按下了“核按钮”呢?


艺术需要观念的介入,观念却从来不是艺术。梅洛·庞蒂看到,画家与作家、哲学家多少有些不同,后者总要在各种场合,以各种形式,担负起对世界发言的责任。画家在作品中似乎从来缺少这种负责的“野心”。然而他们仍然有一个无法回避的迫切任务,即思考他们必须面对的这个世界。那个世界有着单纯的复杂纷繁的宁静。塞尚在画下一笔之前有时要沉思数个小时。陈流的思索,从“视看”中长出,有根有叶,葳蕤蓬勃。料想他的创作,必有一次次日常性视看,触发了思索,让他难忘,最终才完成了这种艺术的视看。而视点的变化、思索的升华和艺术品的最终完成,其间包含的,正是一个青年艺术家成长的全部秘密——那只有陈流自己知道。


《破碎的天空》

皮纸设色 2008年


多年后的今天我终于明白:先前我的那点预感,如今还真被陈流的创作证实。纯粹的观念尽管从来不是艺术,但艺术终归离不开观念的介入。生活、学习是艺术家真正的导师,“观念”因而绝非一种固定的立场,一个画家,在不同时期,不同年龄,会在自己的艺术创作中注入不同的观念。随着时间的推移,画家本身的观念也在成长、嬗变,对一个青年画家,情况尤其如此。生命本身就是一条河,从涓涓细流到奔腾恣肆,其间不知要经历多少腾挪跌宕。在我初读陈流画作几年后再次面对陈流的新作,坐在画室里,我似能听见水流的声音,原因盖在于此。惊异,倒确信画室里真有一条河流:生命之河、艺术之河。一个成功的艺术家的画室,他在画室里的创造和思索,甚至他的整个生命,本身就是一条河流。


认识陈流,与其说因为他是画家,不如说他是一个朋友的孩子,一个实实在在的人,普普通通的人,一个喜欢绘画且用心绘画,还不断地在思索着绘画的画者。这样会更亲切,更好相处。一条河流总有许多支流,许多回旋,甚至于有许多看上去似乎一动不动的停顿。其实那时他正在思索。思索成了一个习惯,一种方式。他的《论美是人与环境的和谐——以梵高与阿尔为例》一文,发表于国家级重点刊物《文艺理论与批评》,他的艺术论著《面上面下——艺术的形象与意义》,由权威的人民美术出版社出版,那都是那条艺术大河的一个有力的支干。这些支干看似平静无波,水流却依然湍急,从另外一面映照出一个艺术家的生活:视看的目光在不停地挪移,永远处于运动之中,永远在作画,永远在思考,永远为了找到最独特的绘画方式伤透脑筋,竭尽全力,然而它内里的力量和水流却因为另一些东西而呈现着。


《破碎的天空》

皮纸设色 2008年

        

对于我这样“业余”的爱画者,环顾古今中外的画家,能激起一些灵感和激情的,并不太多。好多号称了得的画家,尽管顶着光环四射的头衔,其实倒早就被人“看破了手脚”,知道他哪些地方是混过去的,哪些地方是装出来的,细想之中,一切都一目了然。有的艺术家则不同,你看到他一直在散发能量,他一直在追寻,似乎一生就盯着什么东西,不太具体,就那么一直盯着,让人对他盯的那个东西非常好奇非常惊讶,也盯着他。捷克作家米兰·昆德拉一生写了许多作品,其实都在写一个东西,一直在追问,一直在用不同的方式进攻,用不同的方式击打。米兰·昆德拉终其毕生一念耿耿的,正是布拉格的那场事件,他始终在问:那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是那样?一直到他最新的书,总算有一次比较正面的答复。事情就是这样。陈流盯着的,却是天空。从《破碎的天空》到《天空界》,他一直盯着,一直在思考。他对天空的艺术视看从未停歇。我们也没法停歇。我们也盯着天空。你跟着一个人的时候,就像认识一个朋友,他一直在思索什么,你会一直跟着他去,他会得到什么答案,什么启发,你会很想知道。有的艺术作品,读者看了喜欢,可同业和同行看了倒不会受到多大刺激。我相信,陈流好像对所有的画家都是很大的刺激,就像一台自动售货机,不同年代不同季节,他都能一直向外吐“货”,不像有的艺术家,以前看了喜欢,后来再看就会想说:哎呀,很纳闷啊,怎么搞的,那时他怎么会画成那样?陈流让你觉得,他就是那台一直都能吐货一直都吐不尽的自动提货机。同样的天空,《天空界》绝不是《破碎的天空》简单的翻版,不是大同小异的新花样。那完全出于不同的思考,将现代思考糅进传统形式,采用的是融合古典与现代的独特技法,自然也就有了完全不同的艺术效果和艺术成就。


——于是我再次想起第一次听说《天空界》的那个薄暮,那个光影奇异层次丰富的傍晚。《天空界》正是那种“薄暮”中的景观。如果当今是白昼,历史或就是黑夜。艺术的“薄暮”景观,无非以历史与现实、传统与现代的融合,代替了日月交替昼夜更迭时天地融合造就的神秘、丰富与深邃。


《破碎的天空》

皮纸设色 2008年


我们的一生,注定将在河流边度过:大大小小的河,知名不知名的河,时间之河,历史之河,艺术之河,生命之河。一条河有多种状态:平静得像池塘一样的水面,蜿蜒在草地上的平稳安静的河水,在山崖石块间激起沸腾浪花的江流,涡流、瀑布、巨浪、涟漪……平稳、平静的水流和湍流、激流一样,都是河流的组成部分。河流是一个永不停止变动的流体,常常从平静转为兴奋、激情,再转为平静……就连激流,大小和形状也会各不相同。河床更是多姿多彩:或宽阔或狭窄,或笔直或扭曲,或平缓或有着巨大的落差……无论如何,河流都要奔向远方。远方是大海。流进大海的任何河流都将不复存在,它将完全汇入那片浩渺无极的水域,成为大海的一部分。那时我们将再也看不见那条河流,尽管大海是千千万万条河流的汇集地。即便如此,或许我们有时还是会忍不住想问:注入那片大海的主要河流到底是哪几条呢?可能很少,也可能很多,但其中或有一条,就是我见到的那条画室中的河流……


《白虎》

布面油画 2011年


《青龙》

布面油画 2011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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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流  

1973年生于昆明。1996年毕业于中央工艺美术学院。现为云南艺术学院美术学院院长、教授、硕士生导师。云南省美术家协会副主席。中国美术家协会水彩艺委会委员。


(此文已收进作家出版社新出汤世杰之散文集《轻捋物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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