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园林·名家名作 | 美国都市公园系统之父——查尔斯·埃里奥特

查尔斯·埃里奥特(Charles Eliot，图1)在美国风景园林发展史上具有举足轻重的地位。他出身名门，才华横溢，不论是独立开业还是作为奥姆斯特德合伙人期间，都规划设计了众多杰出的公共和私人项目，最为著名的是以自然系统为基础、历时11年的美国首个风景园林区域规划——波士顿都市公园体系规划，在此规划中，他积极解决城市发展与自然风景之间的矛盾，探索相应的管理机制以推动自然景观的保护，认识到景观是一个动态过程的复杂系统，并由此形成了调查—分析—规划的理性方法，这3个方面成为今后全美城市公园系统规划的基础。因此，他被称为美国都市公园系统之父，同时，他也是美国当时最多产和最具影响力的风景园林史学家和评论员。

图1 埃里奥特像[1]

1859年11月，埃里奥特出生于波士顿，父亲是哈佛大学的数学和化学教授，母亲是一位热爱自然的艺术爱好者，他的家是众多具有名望的知识分子们的聚会场所。10岁时，母亲去世，父亲则成为哈佛大学校长。埃里奥特自幼便对自然科学抱有很大兴趣，并喜爱户外活动，经常独自野营、航行、乡村徒步旅行，在哈佛的大学时代，他组建了相关协会，组织了2次暑期野外考察，观察记录了缅因州迪塞岛(Desert Island)山的自然史。可以说，自然界给予的个人体验对年轻的埃里奥特影响巨大。

1882年，他以优异成绩取得学士学位后，决定投身风景园林行业。由于当时没有正规的专业教育，他进入哈佛唯一与此相关的伯西(Bussey)学院即农艺和园艺学学院，学习农业化学、园艺、动物学、植物学、农场管理和地形勘探等课程。约1年后，他休学前往奥姆斯特德的布鲁克林事务所实习，与查尔斯·约翰·奥姆斯特德共事，参与了众多项目，包括波士顿后湾、、波士顿至奥尔巴尼(Albany)铁路开发规划、阿诺德植物园等，2年忙碌的设计实践使得埃里奥特逐渐具备了熟练的专业技能。

1885年，埃里奥特回到伯西学院完成学业。毕业后，他在美国东部旅行了约半年，沿途不断观察和记录自然与文化景观，尤其是地形地貌和植物区系。11月起，他开始了长达1年多的欧洲旅行。从意大利到北欧、从英格兰到俄罗斯，他考察了各国名园，并做了大量分析、速写，及时记录自身感受，由于有父亲的推荐，埃里奥特访问了众多各国风景园林行业的领导人物。游历极大地拓展了埃里奥特的视野，并促使他更为宏观和全面地审视专业。

其中，1886年参观德国平克勒亲王(Hermann Puckler)规划的慕思考(Muskau)庄园对他产生了深刻影响。慕思考庄园(图2)是德国早期风景园林规划的佳例，建于1811—1845年，占地超过700公顷。在写给奥姆斯特德的信中，埃里奥特流露出慕思考庄园对他的巨大触动。“慕思考也许是这个世纪在欧洲建设的大尺度风景园林规划最佳项目，它使得人们对风景园林这个职业肃然起敬。这原是在一片广阔荒地中的河谷，边缘生长着众多怪异的丛林，不可能因美丽或有趣而引人注意。但现在是世界上最可爱的谷地了——充满了多样性或让人愉快的变化，充满了宁静和动人的美丽。[3]”慕思考在很多方面成为了埃里奥特以后规划项目中的原型，在如何转化场地固有特征，加强自然特性方面，平克勒对埃里奥特产生了持久的影响。

图2 慕思考庄园规划平面图[2]

1886年底，埃里奥特回国后在波士顿独立开业，业务繁忙，包括了私人花园、乡村庄园和城市公园等，这一时期的重要项目有波士顿的朗格费罗纪念(Longfellow Memorial)公园、新罕布什尔州的怀特(White)公园(图3)等，期间，他逐渐形成自身风景园林规划和风景保护的方法。1893年，在奥姆斯特德多次邀请下，埃里奥特成为了他的主要合伙人，一直到1897年突患脑膜炎去世。在独立开业和进入奥姆斯特德公司十几年间，埃里奥特最为重要的项目便是波士顿都市公园系统规划，成为类似项目规划模式而影响深远。

图3 新罕布什尔州的怀特公园总体规划图[4]

19世纪中叶后，波士顿城市扩张急剧加速。一方面是当时大规模的移民浪潮，在短短10年中，移民人口由占城市人口的10%飙升到46%；更重要的是交通工具的快速普及，到1855年，波士顿地区便有8个独立的铁路系统，中上阶层的住区便沿着铁路系统发展起来，一个个房产投机的巨大浪潮接踵而至；从1888—1892年，不到3年, 波士顿普及了更为高效和廉价的电车系统，以市中心为汇集点呈放射状延伸,接连了城郊和周边城镇，具有形成面积巨大的波士顿城镇集聚区的趋势[5]。

波士顿的急剧扩张使得普通市民距离自然的乡村越来越远，同时城市发展与自然风景的矛盾日益突出，由于缺乏相关法案的约束，开发商几乎可以在任何一块地段上进行建设，铲平丘陵，填实河谷，甚至原本辽阔优美的查尔斯河和海湾也被大量填海造地，自然风景遭到严重破坏，同时也引起潮汐平原洪水侵蚀，土壤盐碱化，海湾泥沙淤积和水体污染等系列环境问题。这终于使得波士顿公园委员会委托埃里奥特考虑城市区域公园系统的研究。

埃里奥特于1893年2月2日向委员会提交了全面的波士顿地区公园规划，该规划把波士顿都市区12个城市区块和外围24个城镇以及它们之间广大的乡村和海滨、森林等自然地区共计250平方英里(约630平方千米)都纳入城市公园系统的研究中(图4)。面临铁路、有轨电车的延伸而快速城市化和郊区化的压力，规划通过寻求水体廊道、山谷和山脊相互关联的可能，采用林荫道、公园大道连结都市各个区块、减少无序城市化的威胁，强调保护景观尤其是水域体系的完整性，并且使公园系统各个部分具有良好的可达性。在研究中，他主要作出了3个巨大贡献：探索相应的风景保护与管理机制以解决与城市发展的矛盾、景观的系统化研究以及理性的规划方法。因此，牛顿(Newton)称赞为“这规划报告使任何对风景园林专业真正感兴趣的人都能从中收益良多”[1]。

图4-1 1806年波士顿地图：城区集中在狭长的半岛，外围是自然状态

的海湾和丘陵平原[6]（右上图）

图4-2 19世纪末波士顿地图：填平海湾，铲去丘陵，城市蔓延到整个湾区[7]（左图）

图4-3 波士顿都市公园系统规划平面图[8]（右下图）

2.2.1  解决城市发展与自然风景之间的矛盾

埃里奥特认识到美国社会面临农业向工业的转变、乡村被城市逐步蚕食的巨大压力，这是不可逆转的。而解决城市发展与自然风景之间的矛盾，他认为有3个基本方面：有意识地保护城市周边的自然风景、保证公共使用性以及确立合适的保护与管理机制。

1)自然景观的保护。

在波士顿都市公园系统规划中，埃里奥特详细分析了波士顿地区的自然、历史地理概要以及特定地理特征，由此决定了波士顿地区开放空间基址的选择，同时根据上述地理特征和波士顿都市触须状发展趋势，分析公共空间线性连接的潜在机会，最终提出波士顿都市公园系统中应该包含5种景观类型：即海洋滨水带；内部海湾岛屿群及海岸线；宽广的潮汐河口；郊外的2～3片自然森林；分布在人口密集区的大量尺度不同的广场、儿童游戏场和公园。其中，他认为潮汐河口是这个开放空间系统中的核心元素，因为它是联系城市与海洋的游览通道，同时，也是联系整个公园系统的线性景观元素[1-3，8-9]。

接着，他对每个景观类型都阐述了相应的规划建议。关于海洋滨水带，虽然当时还未有购买此类土地以供公共使用的先例，埃里奥特仍要求购买和保护卢夫斯(Revere)海滩(图5)以免被高速路和铁路占据；关于海岸线及内部海湾的岛屿群，他建议通过全面绿化进行保护，禁止商业开发；对于潮汐河口，埃里奥特规划尽可能保护所有潮汐河口的土地，其范围包括了米斯河(Mystic)、查尔斯河(Charles)、尼泊塞河(Neponset)这3条潮汐河流以及相关的支流、湖泊和沼泽(图6)。同时，规划把城郊外的自然森林与北部的米德尔塞克斯(Middlesex)山和南部的布鲁(Blue)山相连接(图7)，并联系了河流附近较小面积的树林[1]。 

图5 规划前卢夫斯海滩的杂乱现状[1]

图6 查尔斯河的铁杉峡谷[1]

图7 公园系统北部边缘的林地[1]

2)自然景观的公共利用。

与当时流行的自然景观是原生状态的，不能有任何改变的观点针锋相对，埃里奥特认为风景是为公共利益恢复和再利用的土地，城市区域中的风景面对发展浪潮可以进行一定的改造以适应公共使用。他经常采用雷普顿式“前”“后”绘画分析强调了风景经过仔细分析和良好规划后改进的可能性(图8)。这类分析通常以区域的地质、地形和利用历史分析为开始，然后是对每个公园区块的发展总体规划，尤其重视公园区块之间便捷的交通联系[3]。 

图8 场地规划的前后对照[4]

3)景观托管机制的建立。

在1890年2月，埃里奥特在《韦弗利的(Weavely)橡树林：为公众保有的计划》一文中，提出了保护与管理自然风景相关机制，即组建“一个由所有波士顿城镇市民组成的联合协会，由州政府授权管理精心分割的免税地块，类似于公共图书馆管理图书、美术馆管理画作一样，服务于公众的使用和娱乐。[3-4]”1891年5月，在埃里奥特等人的努力下，波士顿成立公共保护区托管会(the Trustees of Public Reservation)，由12位知名市民组成，埃里奥特担任秘书。根据埃里奥特的建议，托管会的工作有4个方向：马赛诸塞州现有开放空间的调查和出版；收集和出版有关公共开放空间的州际法律；连接波士顿周边各个分散区域的公园的可能性分析；要求为调查公园区位而在1892年确立相关法律。前2个方向，托管会首个年会报告——滨海城镇土地所有权和相关土地分析调查表明了马赛诸塞州公共开放空间相关立法的可能性。后2个方向促使都市公园委员会和全美首个都市公园系统的诞生[1]。托管会于1893年成立，这是美国首个区域景观管理机构，反响很大，甚至英国的历史与自然名胜国家基金、美国联邦托管会等机构也是以此模式建立。到1993年百年庆典时，托管会管理的土地达到了2万多英亩(约80平方千米)，涵盖了森林、湿地和快速发展的城市公园，是马赛诸塞州最具有景观多样性的土地。

2.2.2  景观系统思想

景观作为自然综合体，是不同等级的土地单位镶嵌组成的多级综合系统，要揭示这种多级镶嵌系统的内在关联，需要分级、分类地研究其特点和组合关系。很明显，埃里奥特已经认识到大尺度风景园林的研究和规划需要有一个系统的分类途径。除了他在波士顿公园系统规划中对景观类型的分析外，1898年出版的他的遗著《波士顿都市区域的植被和风景》也集中体现了他的景观系统思想，形成了用以判别和分析不同森林景观的分类系统。

甚至早在1891年的名为“景观概要”的手稿纲要中，埃里奥特便雄心勃勃地展开了北美景观分级体系的研究，这份纲要包含2部分：第一部分是景观通则和美国景观，第二部分则意义重大，他为北美景观类型提供了分类计划，并划分为14种类型，这一分类体系涉及地球物理、植被、人类活动及美学。很明显，埃里奥特的工作建立在19世纪地理学的研究基础上，由于研究没有注明资料来源，著名风景园林学者祖比(Ervin Zube)推测埃里奥特受到现代地理学奠基人亚历山大·洪堡(Alexender Humboldt)的影响，洪堡具有自然和生物学方面的深厚造诣，但也用美学和人文的观点来认识景观，考虑到洪堡的巨大声誉和英文著作的传播，加之埃里奥特作为哈佛大学校长儿子的知识环境，这种影响的可能性是存在的[8-9]。

由此可见，埃里奥特认为景观是不断变化且相互联系的复杂系统，这对当时把景观作为物质空间形态的观点而言，是一个巨大进步；并且，埃里奥特更多地从景观类型及其相互联系方面来考察和评价景观，而非原先比较注重美学观点，这使得风景园林规划自发地与生态学开始了初步结合。

由于认识到景观是一个复杂的系统，那么了解景观的运作就十分重要，因此，埃里奥特很重视环境数据的收集和处理。可能是受到当时地理学家绘制专项地图的影响，埃里奥特最早在景观资源的分析中采用了叠图技术[8]，这也是他景观系统思想的延续，他在规划中聘用各学科专家，共同完成对波士顿都市地区的地形、地质和植被、水文的调查勘探和制图，然后采用叠加方式分析这些景观要素之间高度的关联性，最终依靠景观的系统分析规划了土地利用的具体方式。

当风景园林规划对于绝大多数实践者来说更像是一种城市局部范围内的形态设计的时候，埃里奥特突破了城市的常规范围，强调了把区域作为规划的基本框架。借此，埃里奥特形成了他的规划方法并成为后来风景园林规划的标准程序：首先是在理解区域景观、人们的经济活动和他们的文化这三者的基础上进行的全面调查；接着是调查后的分析，以景观分类和系统分析作为土地利用的依据；最后是实际规划。借助景观系统思想，埃里奥特创造性地给予风景园林规划以合乎逻辑的理性结构，这与先前以直觉和经验为基础的风景园林规划有很大的区别。

埃里奥特早逝后，同事曼宁(Warren H. Manning)继续发展了以土地和资源系统分析为基础的风景园林与城镇规划模式，其侄子小埃里奥特于1925年担任公共保留地托管机构秘书，领导了马赛诸塞州开放空间体系的调查，在埃里奥特的波士顿都市公园系统基础上，提出了更大尺度的海湾廊道体系规划，，、曼宁等人的构想。

在这些追随者的努力下，景观系统思想和理性规划方法进一步发展，使得风景园林规划从原先的经验式进一步向科学化靠近。麦克哈格的千层饼模式和适宜性分析方法便是景观系统思想和调查—分析—规划方式的延续。对此，麦克哈格在自传中不得不承认：“我以生态规划的创始者自居，但是，埃里奥特比我早了半个世纪，他创立了崭新的前所未有的综合规划方法。[10]”

埃里奥特留给后人最大的遗产也许是风景园林职业化教育的建立。埃里奥特的早逝促使其父亲更加关注和热心风景园林行业的发展，在奥姆斯特德和埃里奥特同事的帮助下，领导校务委员会于1900年在哈佛劳伦斯学院建立了首个风景园林专业，并设置了埃里奥特教授这一荣誉职位。鉴于埃里奥特从旅行中收益良多，其父还专门建立了埃里奥特旅行奖学金，以资助年轻设计师的海外游历。

值得注意的是哈佛大学当时的课程设置，除了建筑、植物、园艺学、美术、地质学、地理学、工程学、农业化学、外语外，专业课景观设计由奥姆斯特德与当时的系主任、杰出的地理学家舍勒(Nathanial S. Shaler)以及自然史教授、哈佛植物园园长古戴尔(George L. Goodale)共同教授，课程包括一系列内容：景观与地理结构、与气候条件、与植被的关系，景观演变与土地利用的关系以及景观管理等[11]。这些创造性地把景观视为一个动态过程的、多学科合作的课程设置很有可能与埃里奥特的影响力有关，这也从一个侧面反映出埃里奥特的景观系统思想。

埃里奥特提倡的都市公园系统获得了前所未有的成功，在威尔(H. G. Wells)的著作《美国的将来》一书里名为“不可征服的增长”的一章中，对纽约和波士顿的参观感受作出如下对比：“如果沿着波士顿城市发展之前预留下来的安静的都市公园行进，你会发觉这里甚至可能比拥挤而巨大的纽约给人印象更为深刻，也更加宽广而辽阔。纽约有一种不可抵抗的繁荣浪潮所带来的新奇景象，而波士顿是经过设计的。我想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一个城市……像波士顿这样为自己的将来创造出如此完整而充实的规划方案。[3]”埃里奥特的思想不单单筹划波士顿的未来，而是为全美的风景园林勾画愿景，他的规划方法和思想一直以来影响着公园设计、社区开发、新城规划、区域规划等风景园林规划的各个方面。

参考文献：

[1] Newton N T. Design on the Land: The Development of Landscape Architecture[M].Cambridge, MA: The Belknap Press of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71: 318-336.

[2] Geoffrey and Susan Jellicoe.图解人类景观：环境塑造史论[M].刘滨谊，主译.上海：同济大学出版社，2007：253.

[3] Morgan K N. Charles Eliot: Landscape Architect: An Introduction to His Life and Work[M]//Eliot C W. Charles Eliot, Landscape Architect . the University of Massachusetts Press, 1999: 1-22.

[4] 查尔斯·A·伯恩鲍姆，罗宾·卡尔森.美国景观设计的先驱[M].孟亚凡，俞孔坚，译.北京：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2004：107-109.

[5] 凯文·林奇，城市形态[M].林庆怡，等，译.北京：华夏出版社，2001：17-25.

[6] Spirn A W. The Granite Garden: Urban Nature and Human Design [M]. New York: Basic Books, Inc Publishers, 1984: 16.

[7] Boston Maps[EB/OL].[2010-01-10] http://courses.cit.cornell.edu.

[8] Zube E. The Advance of Ecology[J].Landscape Architecture , 1986,76(2): 63-71.

[9] 俞孔坚，李迪华.景观设计：专业、学科与教育[M].北京：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2003：75.

[10] SpirnAW.Ian McHarg,Landscape Architecture and Environmentalism: Ideas and Methods in Context[M]//Conan M.Environmentalism in Landscape Architecture . Washington, D.C,Dumbarton Oaks Trustees for Harvard University, 2000: 101-102.

[11] Zube E. Landscape planning education in America: retrospect and prospect[J]. Landscape and Urban Planning , 1986, 13(5-6): 367-37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