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靡万千少女 词坛第一IP

2023-05-10 14:56:27

想像一下,你在宋初的烧烤摊上撸串,一个拖着音响抱着吉他的小哥突然出现:“老板点个歌呗十块钱三首。”

你豪迈地甩出十元巨款结果这哥们在三分钟内唱完走人了。快点儿唱可能只需要一分半——时长甚至不够你撸完一串大腰子。

从唐五代到宋初,霸占乐坛的垄断歌曲形式是小令,特色是短小,总共只有几十个字儿。听个歌儿,你可能还没酝酿出眼泪人家就收拾散场了。超小内存严重限制了词的内容和表现力——直到柳永出现。

正是他,一头扎进小令的海洋,凶猛地投身慢词创作,凭借一人之力,打破了小令对乐坛的长期垄断,让短则近百字、长则二百多字的慢词与小令分庭抗礼。他写过的最长的词《戚氏》,长达二百一十二字,足够你干掉一盘烤腰花再来一杯啤酒。

其实,青年时代的柳永,并没有想做个职业作词人。曾经,柳哥也是个胸怀大志的正经青年。他们家差不多是个进士窝,他爸,他叔,他哥,乃至他侄子,一水儿进士,就等着小柳同学也金榜题名载誉归来一家人整整齐齐。谁能想到他的国考之路会被写歌给耽误了呢?

大概因为小柳哥的技能点偏得狠了些,当他的词已经风靡大街小巷,从小清新商业街到大妈们统治的广场,都飘荡着他“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的歌声时,他还在一次次落榜中挣扎扑腾。

据说,柳永是曾经成功上岸的,可是,在最后环节被大宋CEO仁宗陛下亲手击落了。仁宗拿到笔试通过名单,忽然发现了柳永的名字。柳永!太红了,红到皇帝看见他就一脑门青筋。仁宗说,哎,你们听过他的《鹤冲天》吗,来我给你们唱一段:

黄金榜上,偶失龙头望。明代暂遗贤,如何向?未遂风云便,争不姿狂荡?何须论得丧。才子词人,自是白衣卿相。

烟花巷陌,依约丹青屏障。幸有意中人,堪寻访。且恁偎红翠,风流事,平生畅。青春都一饷。忍把浮名,换浅斟低唱。

“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仁宗拿出笔,把柳三变的名字划掉了,“且去浅斟低唱,何要浮名?”(吴曾《能改斋漫录》)小柳哥只好哭着走了。

实际上,仁宗或许并非柳黑,而是一枚资深柳粉。陈师道在《后山诗话》中爆料说,“仁宗颇好其词,每对酒,必使侍从歌之再三。”每次喝酒,都要让服务员把柳永的歌唱了一遍又一遍。

这种感情其实不难理解,毕竟每个粉丝都希望大大能持续产出,而不是成为三次元现充。小柳哥,好好写歌不好吗,做什么公务员呢?我大宋公务员已经够多了呀!

小柳同志就变成了社会你柳哥,开始沉迷写歌事业,并很有自黑精神地挂出签名档:“奉旨填词”。

事实证明,这份事业实在太适合他了。柳永,天生的词人,他的文学与音乐天赋,碰撞出空前灿烂的火花,如五色焰火,照亮了城市的黑夜。

宋代全部的八百八十多个词调中,有一百多个是柳永原创或者首次填词。各式各样,长短快慢的词调开始出现在乐坛,极大丰富了宋代人民的娱乐生活,为后来的宋词大佬们打开了思路。

他徘徊在市井街巷,与贩夫走卒饮酒笑谈,他流连在秦楼楚馆,与小姐姐们打成一片。他要写歌,写他们都听得懂的歌,替他们流出心里的泪,唱出肺腑里的话。

不同于士大夫案头矜持高雅的辞藻,柳永的词中,充满了新鲜又热辣的俚语,它们从酒店客栈杂货铺小吃摊上来,从小姐姐们打闹嬉戏、吵架分手的喉咙里来,新鲜得砰砰跳动,就跳进了柳词里。《碧鸡漫志》里吐槽说,没文化的就就爱听柳永的歌。(王灼《碧鸡漫志》:“不知书者尤好之”)好嘛,大家喜闻乐见,你不喜欢,你算老几。

柳永常常寄身坊曲,他实在太喜欢这些小姐姐们了。在柳永眼里,她们技艺高超,“唱出新声群艳伏”,她们有气质,“品流详雅”、“容态天真”。她们的爱情,她们的眼泪,她们的聪明,全都鲜活可爱。世界吻她们以痛,柳七报她们以歌。这一切一切流出笔尖,她们就永远活在了柳词里:

自春来、惨绿愁红,芳心是事可可。日上花梢,莺穿柳带,犹压香衾卧。暖酥消、腻云亸,终日厌厌倦梳裹。无那。恨薄情一去,音书无个。

早知恁么,悔当初、不把雕鞍锁。向鸡窗,只与蛮笺象管,拘束教吟课。镇相随、莫抛躲,针线闲拈伴伊坐。和我,免使年少,光阴虚过。

——《定风波·自春来》

早知道要异地恋,老娘后悔没打断你的腿。整日黏在一起腻腻歪歪,才不算虚度光阴。

与只会对花流泪对月伤心的上流女性不同,这些底层姑娘实在太耿直了,她们信奉“爱要大声说出来”,让人不由起立热烈鼓掌。

妹子们经常向他约歌,每次拿到新曲子,都爱找他去填词。(叶梦得《避暑录话》:“教坊乐工每得新腔,比求永为词,始行于世。”)而且,注意,很多是有偿的。

“耆卿(柳永)居京华,暇日遍游妓馆。所至,爱其有词名,能移商换羽,一经品题,声价十倍。多以金、物资给之。”(金盈之《醉翁谈录》)小姐姐们这是拿真金白银支持爱豆,同时也是对自己的投资,可谓双赢。同时,朋友们,这种行为意味着什么?这是文学作品商品化,柳永这个名字本身就是一个巨型IP啊。

眼看国考上岸无望,柳永不得不踏上找工作的路途,四处干谒,四海宦游,在交通不便、条件艰苦的古代,这样寂寞的旅途折磨着柳永的心。于是,他又想起小姐姐们,她们像活泼的温暖火苗,仅靠留下的回忆就温暖了一个个孤馆寒夜。这些姑娘不仅是他的衣食父母,他的缪斯女神,也是他的心灵慰藉,治愈了小柳哥老找不到工作的内伤:

对潇潇暮雨洒江天,一番洗清秋。渐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是处红衰翠减,苒苒物华休。惟有长江水,无语东流。

不忍登高临远,望故乡渺邈,归思难收。叹年来踪迹,何事苦淹留。想佳人,妆楼颙望,误几回、天际识归舟。争知我,倚阑干处,正恁凝愁!

——《八声甘州·对潇潇暮雨洒江天》

冷雨落在江面上,也落在柳七的心头。天气越来越冷,落日好像也失去了温度,只模糊地、低低地挂在那里。春光不在,夏日难留,这么快已经是冷飕飕的秋天。天地肃杀,万物凋零,更何况是柔弱的花草呢?就连人,也生出驱不散的满怀愁绪。此情此境,如何再忍登楼远望?故乡万里之遥,归途遥遥无期。好在,这萧索的天地里,还有一位姑娘的存在,柳永想像,她也许正倚在窗边,在想着他呢。

对于这首词,即使不吃这口画风的苏轼,也禁不住大力点赞:“不减唐人高处。”(赵令畤《侯鲭录》)

其实,对于柳永一直以来的作词画风,圈内评价一直两极分化严重。甲之心头好乙之老鼠药,打满分的和负分滚粗的都大有人在。特别是社会你柳哥常常写着写着手一滑就开车,更加受人非议。

有一次,,见到了晏殊大佬。晏老师问:“这位朋友,平时写歌么?”

柳永听了,挺高兴地说:“那咱俩爱好挺一致的,我也爱写歌!”

晏老师脸一红,说:“我才没写过‘闲拈针线伴伊坐’这种不要脸的句子呢!”(张舜民《画墁录》:柳三变既以词忤仁宗,吏部不敢改官,三变不能堪,诣政府。晏公曰:“贤俊作曲子么?”三变曰:“只如相公亦作曲子。”公曰:“殊虽作曲子,不曾道:‘针线慵拈伴伊坐。’”柳遂退。)

不是,等会儿,您这不都熟能成诵了吗,还问人家写不写?!

还有一回,秦观从会稽大老远跑来看苏轼,苏老师一见面就说:“噫,万万没想到,自从咱俩分别,你就被柳七那个臭流氓带跑了。”

秦观一脸懵逼:“我不是,我没有。”

苏老师说,你看看你写的:“‘销魂!当此际!’这味儿不是跟柳七一样儿一样儿吗?”(曾慥《高斋诗话》:少游自会稽入都见东坡。东坡日:“不意别后,公却学柳七词。”少游日:“某虽不学,亦不如是。”东坡日:“消魂,当此际,非柳七语乎?”)嘴上吐槽得欢,其实苏老师老喜欢拿柳永当标杆和对照组,自己写了词,就给人家写信介绍:“近却颇作小词,虽无柳七郎风味,亦自是一家”,还老爱拿自己跟柳七比一比,逮着人家问:“我词何如柳七?”

看看仁宗,再看看苏老师,难道小柳哥的粉丝都自带黑粉属性?

小柳哥的粉丝里,黑粉的极致,大概要数完颜亮。完颜亮,金朝第四任CEO,汉文化爱好者。传说,有一天,他听到了一首歌:

东南形胜,江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云树绕堤沙。怒涛卷霜雪,天堑无涯。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竞豪奢。

重湖叠巘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钓叟莲娃。千骑拥高牙。乘醉听箫鼓,吟赏烟霞。异日图将好景,归去凤池夸。

——《望海潮》

“烟柳画桥,风帘翠幕”,这是大宋的市井风情。“市列珠玑,户盈罗绮”,这是大宋的繁华富庶,“三秋桂子,十里荷花”!西湖就长这个样子!

完颜亮想亲眼看一看,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的旖旎风情,那怎么办呢,打吧!他要“提兵百万西湖上,立马吴山第一峰”。(完颜亮《南征至维扬望江左》)于是兴起了渡江伐宋的心思(罗大经《鹤林玉露》:“遂起投鞭渡江之志。”),并最终因此丧命。

完颜亮听到这首歌时,柳永已经死去一百多年了。他的粉丝长情极了。

柳永死后,半个多世纪过去,宣和年间,有一位叫刘季高的侍郎,在相国寺里吃饭,一面吃一面大嘴巴,一路喷到了柳永的作品,被旁边一位老太监听到了。老太监没说什么,默默取来了纸笔递给他:“你行你上啊。”刘侍郎瞬间哑火了。

爱豆虽然死了,作品却远没过气。(徐度《却扫编》:刘季高侍郎,宣和间,尝饭于相国寺之智海院,因谈歌词,力诋柳氏,旁若无人者。有老宦者闻之,默然而起,徐取纸笔,跪于季高之前,请曰:“子以柳词为不佳者,盍自为一篇示我乎?”刘默然无以应。)

叶梦得在《避暑录话》中写道,他在丹徒工作时,曾经遇到一位西夏来的官员,这位远方来的官员告诉他,凡是有水井的地方,就有柳七郎的歌。(叶梦得《避暑录话》:“凡有井水处,即能歌柳词。”)水井是人烟聚集处,有人的地方,就有人哼唱着柳永的词作。

柳七的歌,也正像水一样,平民百姓离不开,帝王将相也喝得。

当这位风靡万千少女、八岁到八十岁通吃的国民偶像走到了人生的尽头时,已经凄凉落魄,一贫如洗。据说,们为他众筹了丧葬费,安葬于襄阳南门外。大家常常坟前祭奠,时间久了,甚至成了一项固定娱乐活动。(祝穆《方舆胜览》:柳永卒于襄阳,死之日,家无余财,群妓合资葬于南门外。每春日上冢,谓之“吊柳七 ”。)柳永这个名字也变成了热门IP,为后世小说家提供素材与灵感,冯梦龙《喻世明言》中写《众名姬春风吊柳七》,邹式金写《风流冢》,这段死亡在小说家笔下,变得一派风流潇洒,香艳传奇。

相比真实的寂寞身后事,想必柳七郎自己对这样的改编是没有意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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