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你解诗五言冠冕

2023-05-10 14:56:27

用声音感受文字的美丽|解诗人 江岚


从中国古典诗歌体式流变的过程来看,从《诗经》和《楚辞》,我们就要讲到《古诗十九首》了。


我们这一部分的题目“五言冠冕”,实际上是对《古诗十九首》的一个总评。《古诗十九首》是继《诗经》和《楚辞》之后最重要的一组作品。


在我们开讲以前就有老师问过,《古诗十九首》是不是乐府诗?有些人说就是乐府诗,理由是看到什么什么央视的节目说《古诗十九首》是汉乐府,或者说《古诗十九首》是汉乐府的精华。其实不是的,《古诗十九首》受五言乐府诗的影响而形成,但不是乐府诗。 



汉乐府呢,顾名思义,是拿来唱的。和《诗经》、《楚辞》一样,诗歌诗歌,诗就是歌,歌也是诗。到汉代,句式完整的五言体已经很多,但汉乐府当中还是杂言、三言、四言、五言、六言、七言都有,自由灵活,层次错落,并不统一。但是在内容上,汉乐府大部分都采用第一人称,语言非常直白,基本上都是口语,反映底层民间的生活情态和情感,表现力很强,生活气息很浓郁。汉乐府有很强的叙事性,现存的汉乐府有三分之一是叙事的,对于中国诗歌的演进最大的贡献就在于将故事情节带入诗歌。比如《上山采靡芜》,从“上山采蘼芜,下山逢故夫”,到“新人虽言好,未若故人姝”,再到“将缣(jiān)来比素,新人不如故”,整首诗截取了生活中一个弃妇和她已经再婚的前夫巧遇的场面,采用对话的方式,呈现双方离异之后,各自生活状态和心理感受,是有情节有故事的。大家更熟悉的《孔雀东南飞》,叙事的色彩更清晰,整首诗是一个情节完整,有始有终的故事。



而《古诗十九首》全是五言,并不和乐,是单纯的诗,而且全部都是抒情诗,不是歌。它从汉乐府民歌中汲取营养和经验,在五言体的基础上加以改进,在谋篇造句、表情达意等方面,既有民歌的自然活泼,又有文人诗特有的情思深沉,含意深远。我们刚才讲《诗经》不是民歌,也是这个道理,二者最容易相互区别的就是语言,民间的口语化的句式,和经过文人加工的工整精致是不一样的。 


关于赏析《古诗十九首》,清代有一个学者叫方东树说过,他说“十九首须识其'天衣无缝'处”。大家现在看到我摘录出来的这些文字,都是文学评论家们对《古诗十九首》的评论。我们前面说《诗经》总体上“思无邪”,那么这个《古诗十九首》总体上就是“天衣无缝”。所谓天衣无缝,指的是自然浑成,每一首都是通篇的好,你要想从里面摘出句子吧,就把这种好打碎了。


有些诗歌是以诗句见长的,某一句或者某一联写得特别特别特别好,这是好诗的一类。唐诗里头有一个残句相当有名,叫做“枫落吴江冷”。“枫”就是枫树。这个句子没有一个生僻字,句法也不稀奇,就是非常平易通俗地描述了一个司空见惯的景致:一片枫叶掉下来,整条吴江的江水就冷了。关键就在于那个“冷”字,引发读者无穷的联想:萧瑟的西风啊、凋萎的枫树啊、凄凉的江南秋色啊、寒江流淌的冷寂啊、岁月的无情啊,时光的流逝啊、人生的无奈啊、生命的寂寥啊……等等。短短的五个字,可以营造出这么丰富的内涵与意境,这句诗它确实写得好所以一写出来,迅速传遍大江南北。



写下这个句子的人姓崔,叫崔信明,是初唐的人。这个崔信明很自负,觉得自己是世家出身又有才,风流倜傥之处,比当时著名的诗人们,什么李百药之类的强多了。,这个人也很自傲。有一天他坐着船,和这个崔信明的船在江中相遇。彼此通报了姓名,这郑世翼一听对方名叫崔信明就激动起来了。说,哎哟哟,您就是崔信明?写“枫落吴江冷”的那个崔信明?!我是你的粉丝呀!真没想到这辈子还能和您碰上面!您还有什么别的作品没有,能拿出来让我学习学习吗?这个崔信明听了当然也很得意,当即拿出自己其他的诗歌作品给人家看。那郑世翼看了没两篇就说,拉到吧,这些有啥可看的,顺手把崔信明那些破诗全部扔到江里,自己掉转头跑掉了。 


这是正经记载在《新唐书》里的故事。崔信明并没有他自己想象的那么有才,却凭这么一个残句名垂千古,全靠那个“冷”用得好。后来还有那个“推敲”的故事大家更熟,都在说炼字对于文学创作,尤其是诗歌创作的重要性。然而凡事过犹不及,太刻意了反而不见得。《古诗十九首》的“天衣无缝”是另外一类的好,这种好出于内心自然而然生发的情感,通篇“兴象玲珑,意致深婉”。



前两天有个朋友——呃,人家当年是方圆若干里的高考理科状元,工程设计专业博士——给我送来一首诗,说是用App编出来的。先挑选唐诗里的常用字词、常用意象,再输入自己想要的体式,这个App就可以帮你写出一首诗。他问我,如何?你们文科生才需要绞尽脑汁呢,看我们理工科写诗易如反掌。我看了,只有无语,真的只有无语。首先这种思路,这种认为通过词汇和意象的排列组合就能批量生产出好诗的思路,真是只有逻辑没文化的理科生才想得出来。人的思想、人的感情是凭词汇的硬性堆砌就可以出来的吗?是只要合乎一些物理的字数、格律、平仄规则就能够准确表述的吗?唉,就说《古诗十九首》吧,“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这开篇第一首第一句就是不合规矩的,“行行重行行”,全部是平声。可是你就单从那个发音里面去听,你就念这几个平声的字,“行行重行行”,一个人越走越远,越远越迟疑,越迟疑还是越远……远到“与君生别离”。这种形象的画面,这种无奈的痛楚,什么电脑程序能够编得出来?


辞藻华丽、对仗工整、押韵严格,这些形式无疑很重要,但形式肯定不是最重要的。没有了真正的精神情感和生命,没有了作者的真情灌注,不会有好诗。 我们来具体来看一看《古诗十九首》当中的《涉江采芙蓉》。



《涉江采芙蓉》是十九首里面比较短的一首,是两段式的结构。“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诗歌开头说一个女子进到江里去采芙蓉,两岸是“兰泽多芳草”。美丽的原野,美丽的女子,在做一件美丽的事情。采到了,把花拿在手里了,才突然想起来,我采下来这么美丽的花儿是为什么? “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我爱的人在很远很远的地方,我采下却是要给谁?能给谁?这就是“兴象玲珑”。到后来在唐诗我们也看到这样的猛醒,这样的顿悟:“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平常下意识或无意识的一个动作、一件事,做了之后才纳过闷来,才重新看见自己的孤独,他的远离,以及不知何日得见的凄惶。这种猛醒和顿悟是会痛的,唐诗里的女子还有“恨不当时留住”的悔意,采芙容的这个女子却只说“所思在远道”,似乎没有言情,可情全在这几个字的余音当中。 


下面一段,镜头从眼前的采芙容转接到“远道”,画面的主角换成这个女子所思的人。这个人“还顾望旧乡,长路漫浩浩”。他在远方也想念她,想念家乡,可是 “长路漫浩浩”,根本回不去。他不仅是离得远,他还是回不去,才叫做“长路漫浩浩”。那么知道“长路漫浩浩”之后又如何呢?接下来就只有痛,“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你想不想我?我想不想你?那是另外一回事儿。再心有灵犀也不能够在一起,那叫“同心而离居”。这个“同心而离居”,什么时候是个了局呢?没有了局,没有答案,没有结果,所以“忧伤以终老”。“长路漫浩浩”的阻碍横亘在两个人之间,那一头,“涉江采芙蓉”的那一个,她也只有这一辈子的“所思在远道”,一辈子都解脱不了。相思而不能相见,相知而不得相守,还有什么爱情能比这样子的更伤心更绝望?可是整首诗通篇不见指天怨地,不见捶胸顿足。同样是脱胎于民歌,《古诗十九首》没有《楚辞》里那种激越的,尖锐的语言。这是“意致深婉”。



还有,民歌里常有谐音双关的手法,这首诗里的“采芙蓉”是采莲,“芙蓉”也是“夫容”的谐音,丈夫的容颜。“兰泽多芳草”一句里的“芳草”,同时暗指这个女子总体的美好,也是后来常见的,来自于《楚辞》的香草美人指代。那么从“采芙容”就是采莲这个单纯的动作引申出去,“采莲”也可以理解为暗指“想要被怜惜”,或者男女之间的鱼水之欢。所以后来也有人——比如朱熹——说这首诗是淫诗。唉,我就没看出来这首诗到底淫在哪里。中国儒学正统的文学批评常常有这种毛病,一旦不言大志壮志,就容易被认为有问题。其实呢,文学归根到底是人学。志向理想是没有错,人人都有;可爱情欢情也没有错,人人也都有。所以言志固然是正宗,缘情也不见得就是走邪路。好与不好,还是得靠诗歌文本自身来说话。 


到这里,我们从最初先民的歌声、先民的情怀,讲到了文人的五言。《古诗十九首》的五言格式已经是很稳定的了。今天呢应该到这里,谢谢大家,大家晚安!

解诗 • 江岚 │ 音乐 • 董贞 - 半月琴(笛子)

图片 • 来源网络 │ 编辑 • 覃佩雯  

◆◆        作者        

江岚,出生于广西桂林。美国里海大学教育技术学硕士,中国苏州大学古典文学博士,现执教于美国高校,专攻中国古典文学域外英译研究。业余写作,已发表各类体裁作品逾五十万字。出版有短篇小说集《故事中的女人》,长篇小说《合欢牡丹》、编著“新世纪海外女作家“丛书12册。现为北美中文作家协会终身会员、外联部主任;海外女作家协会终身会员;加拿大华文学会委员会副主任委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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