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唐崖河的女人》(六)

2023-05-18 23:00:13

作者:诺源  原名:任耕侬


10

在上午整个会上,来自中外的各个专家和学者,包括张教授,在各自陈述了自己的看法及学术观点,对唐崖土司城申遗预先表示祝贺之后,这个会议持续了将近三个小时。

当会议结束,他们并没有参加政府方面对中外专家学者安排的招待宴,而是在张教授的提议下,去了县城郊区一处农家乐餐馆。因为几年不见,他希望有一个更为接近地气的方外,述说他们师生忘年之交的情谊。再者,他作为一个只关心学术研究的文化学者,有他自己的清寡及高雅,加上司空见惯的逢场作戏,他已经厌倦了一些客套,所以就更无须于那种官方的礼节。这样,覃媛媛作陪,三人悄悄离开,找了一个远离县城的酒馆,然后各自坐下。

这个无名乡野酒馆,在正午显得毒辣的时光,就像躲在浓荫里一个深情款款的少妇,等着那些来自于浮华的过客,从风尘仆仆的慌乱人世,执握着一段往事,将一些紧紧镶嵌脑海的碎片,在这散淡的酒盅里拼凑出一个完整的浑闲。只有那刻,他们才显出自己的本征,卸下面具,回归自然。而整个时光,就从他们的酒杯里面缓缓流出。



当然,他们不完全同于那些相继入内,在某个僻静的雅间,想在这里获得某种交易,偷享特权,甚至在这个反腐倡廉时代,逃避法纪稽查的官家酒客。他们完全是以另一种师生久违的心情,希望远离喧嚣,剥离客套,获得一个他们无拘无束,畅所欲言的自由所在。

“师母还好吗?”梁思咸本来一直想问。

但是,张云天教授显得极度沉默,微微的闭上眼睛后“唉”的一生长长的叹了口气。那样子有极为痛苦而又无可奈何的伤感。

梁思咸似乎预感到了什么,但却不敢继续想象。他怕因为自己更深的猜忌,变成一把耕土的犁刀,从自己恩师心头划过,带出一汪血淋淋的苦痛。

果然,梁思咸还没有暗合上恩师的落寞和哀痛时,张云天教授清理了一下哽咽的情绪之后,努力平静的说:“你师母因为子宫癌晚期,已经在去年五月份去世了。”

听老师说完,梁思咸有些惊愕,重重跌落尘埃,然后努力抑制伤感,让人间的雨水,从失空的心头淌过。那刻,他满脑子就是师母慈爱的目光,那贤淑端庄,阒然素雅的形象。

“您怎么没有打个电话,给我和覃慧说说,那样我们也好为师母送终啊!”梁思咸再也克制不住自己愈发劲烈的悲伤,声音明显颤抖。“在师母眼里,她一直把自己和覃慧当着她的儿女。”



张教授没有回答,只是习惯性摸出一支香烟,颤抖着手点燃后说道:“那时候你正带着考古队去楼兰,你病重的师母不忍心忧扰你工作。加上覃慧远在鄂西之南,路途遥远,她就更没有允许我告知于你们。”

“我其实知道,你师母是希望在有限的时光还能再看看你们,可……。”张教授心头痛了一下,语言梗塞。

张教授说得没错,去年那个时候,梁思咸带着考古队,去探访了古丝绸路上的楼兰古国,那个有着美丽神话故事的地方。那次,他们一行三十来人,一去一来,用了两个月时间。在那些日子,他们每天就是与黄沙尘土打交道,从没有过清爽。尽管在耗去了大量人力物力之后,最终一无所获的回来。对于那次考古,是他最为失败的一次。本来,他在见到恩师的时候,还准备和他探讨一下,关于去年的楼兰考古。可今天,显然不是时候。

“人总难免一死,对于你师母来说,那实际是解脱,我们得祝福她。”他说话之时,完全是一个饱经沧桑的老人,与在研讨会上陈词学术时判若两人。

梁思咸其实感觉得到他在说出这番话的艰难。因为他很爱师母。即便在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国中,他也抛去世俗,一如既往的爱着师母,不弃不离。

当几人正在伤感时,农家乐的老板娘拿来一叠碗筷,放在桌上后,顺手接过打杂的幺妹送来的一钵油茶汤,放在桌上:“来来来,这是我们咸丰的特色,款待贵宾的油茶汤。”



当她还在说话中,覃媛媛已经麻利的筛上一碗,递到张教授面前:“老板娘说得没错,油茶汤不仅是我们土家人传统的风味食品,还是一种款待贵客的传统礼仪,只要有贵客临门,必定要奉上一碗香喷喷的油茶汤。”

其实,覃媛媛面对这两个临窗而坐的男人,在陷入缅怀和哀思的时候,一直如旁外的立草,没有插上一句。因为在她想来,任何一句语言都显苍白,都是多余。所以,尽管她有心安慰张教授和对面这个陷入哀思的梁思咸,又不知道如何去说。刚好,油茶汤上来,她就有意岔开那些忧伤话题。

对于覃媛媛的举动,张教授哪里不知,他也感于这追溯发妻的话题过于沉痛,让眼前本如朝阳的年轻人,过早啜饮了人世里的生离死别。于是他也有意迎合着说:“油茶汤,味美爽口,提神解渴。”

“对了,我还听说过,油茶汤不冒气,烫死傻女婿。”张教授风趣的说完咸丰当地流传的一句俗语之后,嘿嘿发笑。



老板娘并没有离开,对着张教授道:“看您面生,不是本地的吧?但感觉你对我们这里还很是了解哟!”

张教授礼貌的说了声谢谢后:“老板娘好眼神,我不是本地人,我是陕西西安人氏。”

“哟,西安啦,那可远着。”

然后轻探右手,颔首示意:“你们慢慢喝说完。”说完就笑嘻嘻的离开,去张罗外面的客人去了。

也许是有老板娘进来一咋呼,刚才原本伤感的气氛没有了,将人生生拉回现实。是的,人死如灯灭,生死相依,福祸相连,人生都是这个定数,凡是都得看开一些。

张教授看了看覃媛媛,突然对着梁思咸问道:“对了,你和覃慧还好吧,准备什么时候结婚啊?”

然后很认真的说:“你小子可不能辜负人家,覃慧是个好女孩,打着灯笼都难找。你师母病重的时候,其实最放不下的就是你们,她还说本来想喝你们喜酒的,看来这个愿望落空了。”

梁思咸听了恩师的话,突然感到自己有些罪过,有些坐卧不安的艰难。他愧对了张云天教授夫妇。



不过,梁思咸很快回过心神,在眼里闪现出覃慧对自己的深爱后,很诚挚地说:“您放心吧,我会好好待覃慧的,我已经打算了,等这次申遗成功,我就和她结婚,那时候还请您给我们当主婚人。”

他在说出这番话的时候,已经完全把自己老师当着父母一样看待。除此之外,还有一种把自己逼入绝地的勇气,他不希望自己成为那种门当户对,家族商业联姻的筹码。

但是,唯一有点,他在浑然不知中,因为这对长者的承诺,近乎长情的告白,已经深深伤了覃媛媛的心。他不知道,覃媛媛心头已经装满了自己,并且一发不可收拾。而这些,就像他在毫无预感之中,落入一个后来他无法防及的境地。

覃媛媛在听了梁思咸没有丝毫预警,便说出这番信誓旦旦的坦言后,她有些慌乱,一不小心就打翻了手中的油茶汤,并在感觉烫手,惊慌抽手之际,把桌上的一叠土碗碰翻在地,摔了个稀烂。而这粉碎的场面,绝不亚于她心里一场撕裂的痛感。

梁思咸看见覃媛媛烫红的手,情急之中站了起来,急忙拉住,轻轻吹气,以此减缓疼痛。那刻,他就像小时候一样,在覃媛媛跌倒之后给予的关怀和安慰,那样子完全是一个兄长般的爱怜。



覃媛媛显然有些负气的抽出手来,不接受他的示好。让自己就像受伤的哀鸿,在低头收拾碎碗的时候,目光露出独处深楼般的幽怨。她在心里大声的喊叫:“为什么,为什么你喜欢的不是我。”

当然,她突然而来的慌乱、负气和拒绝,丝毫没有逃过张云天教授一双饱经世事,看过红尘的眼睛。

张教授知道,他们三个年轻人,将会陷入一场错乱。但是,爱并没有错,如果这样的爱情是劫难,他祈祷,他们都要安然无恙,千万不能因为这些,伤害了自己和他人。那刻,张教授暗暗摸了一下自己去世的妻子,留给覃慧的一条项链。当然还有她去世前一天对梁思咸和覃慧的祝福。

那个下午,没人知道覃媛媛是如何在失语的痛流之中,走过艰难的一折,然后在还没有开始,就已经接近尾声的、一个濒临亡绝的正午时光中,落入死灰。



 

11

也许是因为师生久别重逢,或许是因为那人世中,如匆匆过客般的亡妻福浅命薄的离去,让这经历爱情又独自凄孤的男人,一直在忘情的与自己视如己子的学生对饮。

“来,思咸,我们三年没见,今天满饮此杯,为我们凡尘而立的师生情谊。”张云天教授说完,斟满彼此酒杯,率先自行饮下。

尽管,他刻意表象出来的是俨如慈父与爱子久违的情感,但在场的梁思咸和覃媛媛都知道,在这个异乡他城,他狂饮的每一分烈酒实际都是对一个女人的思念,还有晚境凄凉的寡苦。

所以,梁思咸有些打破恩师没有平静的心绪,跟着举杯:“谢谢老师这么多年对我和覃慧的照顾和关爱。”然后一倾而尽。

“又是覃慧。怎么嘴里老是覃慧。”这两个字犹如一把寒刃。所以听到这话,对于覃媛媛,就有种错综复杂、张口结舌般的疼痛。她在目视两个不同年代的男人似乎豪情饮酒的时候,也不自觉中多贪了两杯,让这个原本艳如桃花的女孩,脸上泛起迷醉的微红。只是她的目光对向梁思咸柔和的脸庞之时,在凄绝的心上,有一些不能自持的迷醉。



她一直在沉思,自己和覃慧亲如姐妹的两人,竟然会在这个意想不到的人世,爱上同一个男人。她不想犯错,不想伤害任何一个人。可是,对于她从没有设防的女孩,这意外陡燃的感觉,就这样猝不及防的撞开自己沉闭的心门。

她从没有品尝过爱情,纵然在这个汹涌泛滥的乱爱年代,她也一直守着自己纯静的天空,等那位骑马而来的王子。只是她真没想到是梁思咸,是这个打小就一起嬉闹,相同顽皮,宛似哥哥的青春男人。

“哥哥。”她一想到这个字眼就有些迷惑,有些别扭,有些心痛。

每次她薄如蝉翼的内心都察觉得到:“不论是在工作中,还是结伴出行中,梁思咸在望向自己和覃慧的目光完全不一样。

“当之前自己被油茶汤烫手的时候,梁思咸惊慌的表情,抓住自己手呵护吹气的时候,自己心里没有感动和甜蜜,相反是希望逃离的害怕。”因为覃媛媛知道,那不是一个爱人应有的疼爱,而只是一种近若血亲的爱护。她不要,她要的是另外一种内心渴望、只关乎两人之间的缠绵。

 


农家酒肆,来客如炽。当外面喧闹的声音重重叠叠的袭来,几人发觉已经空杯如涩。而桌下几支歪斜的酒瓶,就像挨就而坐,醉意醺醺的两个男人一样,斜斜的依靠着不能把持的木椅。

还好,原本酒量不错的覃媛媛,除了心痛以外,其实并没有醉。

覃媛媛苦笑了一下后,起身外出结账。因为来时是打的,所以又顺便打了电话给司机小王,让他开车过城郊酒馆,接他们去入住的君欣皇城酒店。

当她张罗完之后进来,发现梁思咸因为酒力不胜的缘故,已经鼾声不息。而张云天教授则正站起身形,脚步踉跄的去了外面,估计是去上洗手间了。

覃媛媛看着这个醉酒的男人,不免有些心痛,就挪过身子,坐在梁思咸旁边,用手扶住,让他的头轻轻靠在自己的肩上,减缓他头枕木椅的酸麻。而那样子,就像一个纯情的女人,对待自己相濡以沫的爱人。如果允许,她希望永远这样,如一朵花一样,在纯净的天地,相伴着这爱绕心房的男人,然后守着整个世界慢慢凋零。

当然,她知道,这打算远远不会如意,不会如此简单。她面对的是无法逾越的秋山下,决绝竖立的一堵城墙。而覃慧就是这墙垣的塑造者。想到这里,让她在一个女人敏感的世界,不由得凭空再添加了一道无从寄依的怨恨。

也许是因为酒的缘故,梁思咸身体的温度灼热得覃媛媛不能把握,在闻着他的体息之时,有种处子般的娇羞和惶恐。而她的心跳,就这样陡然的悄悄泛腾,在内心荡起些许涟漪。她满脸臊红,呼吸不匀,那样子,就像刚刚历经了一场劫难。

也许是她努力压抑的结果,在稍许慌乱之后,她变得比较平静一些,变得比较理性一点,感觉自己在命运前方,行云流水的寰宇,看到了一束温暖的光芒。而梁思咸,就像一个让她宁静,为她摩顶受戒的高僧,给予她内心满满的福祉,安抚她爱成膏肓的生命。

 


在张教授摇摇晃晃进来的时候,前来接他们的司机小王也跟着进来,看了醉倒在覃媛媛身上的梁思咸,眉头微皱:“怎么醉成这样哦,很少看到梁教授喝这么多久。”

一旁的张云天教授有些傻傻的笑道:“高兴,高兴,你知道吗?我们三年没见面了,高兴。”那样子没了学者的气度,就像一个喜获至宝的孩子,露出他少有的稚气。

小王也跟着笑了笑,然后走上前去,使劲的搀扶着梁思咸步出雅间,向屋外的车上走去。而覃媛媛则拿起梁思咸散乱的外衣,急急的跟着出去,并时不时的腾出手来,扶了扶踉踉跄跄的梁思咸,生怕他跌倒。

后面有些喝醉但实际心里万分明了的张云天教授,看着覃媛媛对学生梁思咸这般的担忧,有些阅世颇深的苦笑。他始终知道这是一个错误,真不知道他们该如何收场,然后安然无恙的落下一副情感的帷幔。他也为覃慧祝福,希望她可以从容而坦然地面对随时突发的所有。

 

从恩咸路段进城,十分钟不到,车就安稳的驶入他们入住的君欣皇城酒店。这样,在司机小王的帮助下,覃媛媛将梁思咸送入房间后,放到床上,然后擦拭了细密的汗水,用手不停的驱赶着热气,转身对司机小王说道:“你忙你的去吧,有什么事情我打电话给你。” 覃媛媛在说话中,已经为梁思咸脱掉鞋子。



小王望了望躺在床上醉得不省人事的梁思咸:“那好,我过去看看张教授,如果有什么事情就打电话给我,我就在酒店大厅。”

“好的,你去吧,没事,有我呢!”

等司机小王离开后,覃媛媛刚开始还很坦然的为梁思咸褪下充满酒味的衣服,只身在为其脱去裤子的时候,心里才有种慌乱。毕竟,她是生平第一次这样用心去对待一个男人,然后在一个原本就充满暧昧的世界,第一次面对一个成熟的男人。尽管他们竹马走来,彼此相互无猜。

那刻,覃媛媛想到了一个狂乱的黑夜,一只偷腥的猫,独自面对整个空静的世界,轻身蹑足,对着一条熟透的鱼。

她有些害怕,脸颊绯红,不敢再去触碰这个散发高温的雄性躯体。但是,她内里颠沛流离的心路上,有一种原始的渴望,在这个没有白日余光的房间烈烈升起,让她每一分钟理智的遏制都接近煎熬。她心跳加速,浑身燥热。她转头望着梁思咸,将自己莲白的手指塞入嘴里,用牙轻咬,她害怕自己体内爆裂的渴求,会惊醒对方……



正当她有些完全失控的时候,门外的敲门声响起。于是,她匆忙中整理了一下失态,打开房门,只见小王直直的立于门前,递上一部白色的手机:“这是梁教授的手机,拉在车上了,我怕他有电话进来,所以就赶快送了上来。”

“哦,好的,给我好了。”

覃媛媛尽力以表面随和自然的样子,装出一种平静,然后对着相反有点窘迫的小王问道:“还有事吗?”

“哦,没有,没有了。”小王说完跌跌碰碰的离开,那样子充满一种袭扰了他人隐私的不安。

覃媛媛关上房门,背靠墙壁,像做了坏事的小女孩般用手拂了一下胸口,重重的吐气,在平息心跳后,返回床边坐下。这是她剥离芳菲的再一次失态,即便面对蜂蝶追逐,她青春的花蕊也从没有去主动迎合,屈尊过自己内心的高贵。在她的人生中,从没有想去扮演一个被世事纷扰,于红尘多情的女子。但是现在,自己不就是那位雨打庭院,泪湿绢绸,被压抑和禁锢的女子吗。

她满脑子竟然是类似唐婉的那一厥应景的诗词。而这些凄怨的境况,就是她此时怨恨难诉,心事深沉的真实临照。



就这样,覃媛媛在辗转不安之中,将梁思咸的手机紧握成一曲离殇,并在不小心触动了摁键,让里面亮出一副她抵死都不愿目睹的人来,那个朝夕相伴的姐妹覃慧。

覃媛媛望着手机桌面背景中含情脉脉的覃慧,想起梁思咸对着照片发呆的样子,她心里升腾起不安的妒意和悸怕。那刻她紧咬嘴唇,作出一个她自己都不敢去想象的决定,在一个越来越远的路途,把自己变成一个冷酷无情、不食人间烟火的赌徒。她知道过了今天,她一点机会都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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