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棵《宁静河》【小说月报8期精彩】

2023-05-18 23:00:13

精彩导读

王棵的作品视角独特、构思机敏、笔触新异,看似随意自如的即兴叙述里,酝酿着不动声色的伏笔,往往能给读者带来难以预期的震撼。王棵热衷探讨人与人之间既与常态相悖、又合乎心理逻辑的特殊关系,善于从中发现最微妙的切入点,并以此作为表达的内在支撑。在他的小说里,构成动力线索的不是表象故事,而是隐伏于人物性格和情感逻辑中的某种必然性。王棵像一个掌握密码的神秘者,他的小说正切近我们核心的秘密。

——《十月》“新锐人物奖”授奖词

 

 

读过王棵的一些小说和小说之外的文字。温和,诚恳,有着对人性细腻宽厚的理解,有着对人世踏实热忱的情怀。文字里有种独特的气息,很生动,很饱满,水气氤氲又天高地远。叙事从容节制,收放自如,生活如思考,人与自然,浑然一体。小说有种属于他自己的精神向度,向着生命存在的深处,孤独行走,世间种种似锦繁花,他看到更多内心的挣扎和精神的边缘,那种游离,仿佛隔着千山万水,又仿佛瞬间冰雪消融。王棵在自己的内心,对世界,有敏感的爱,和不妥协的疏离。他,一个人默默看这世界,体验,寻找。带着快乐的天真,带着忧伤的怀旧。平和,沉静,淡然。总觉得,他是个有佛心和禅境的人。

——张艳梅





素枳奶奶去世前,吴家园有十几个人在同一个夜里做了同一个梦。在梦里,素枳奶奶向他们告别,说她要去很远的地方,再也不回来了。


这件事离奇。如果单单一个人做了这样的梦,那可以说是巧合,这么多人不约而同地做了同样的梦,那只能是一种昭示了。昭示着什么呢?答案显而易见:


素枳奶奶要死了。


这件事发生后次日,就传遍了吴家园,也在所难免地传到了素枳奶奶本人的耳朵里。


按照大家的设想,素枳奶奶听到这件事后,一定会难过。虽然,这一年来,她的身体一直不算好,但是毕竟,之前还没有任何迹象表明她离死只一步之遥了嘛。现在,死神突然以这样一种奇怪的方式,向她发出了邀请,她不难过才怪。


与人们的设想相反,素枳奶奶非但不难过,还分外高兴起来。


“我要死了,但在我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情况下,我竟然去跟大家告了个别。”素枳奶奶朗声对前来探望她的吴家园人说,“关于这件事,我跟大家的理解不完全一样。我比大家理解得更深哦。大家只是看到说,我离死不远了。只看到了这一层意思而已。而我呢,除了这一层之外,还看到了更深的一层意思。”


“更深的一层?那是什么?”大家都很好奇素枳奶奶到底想说什么。


素枳奶奶咧开嘴笑了,“很简单啊,这更深的一层意思就是:到时候,我人是死了,大家再也看不到我,但我可以看得到大家。也就是说,我死了以后,也是有意识的。是能够有我自己的方法,去跟大家来往的。”


大家有点明白素枳奶奶的意思了。


素枳奶奶却生怕大家会反对她的说法似的,辩解似的,进一步地解说起来,“不是吗?既然我在还没死的时候,就能够去到大家的梦里,跟大家告别,那就说明,人除了这个身体之外,还有另外一个东西。另外的这个东西嘛,不会因为人的身体没了,而没有了的。它会一直在着,在着哦……”


素枳奶奶说的是灵魂的意思呀。人死了,灵魂不死。就是这个意思。


假以时日,她死了,但她的灵魂不会死去,永远不会死去。


古往今来,人人都关心这个问题,素枳奶奶也不例外。


素枳奶奶那么一解说后,大家立即意识到她在得知那件事之后非但没有难过,反而高兴起来的原因了:


这件事的发生,让她坚信,她死后会以灵魂的方式,悄然在大家所不知道的一个地方,继续存在下去。既然还会存在下去,只不过是换了种存在方式而已,反正自己还会在着,那对死亡这件事,还有什么好害怕和担忧的呢?


换句话说,在这件事发生之前,素枳奶奶对于人死后有没有灵魂,是不确定的。甚至有可能,是根本不信的。这件事之后,她信了。


事实也正是如此。这件事发生之前有整整小半年里,病床上时年九十一岁的素枳奶奶成天郁郁寡欢。在那些时候,她的三个儿子和三个女儿,着实被她无法缓解的抑郁情绪折腾得够呛。


有一件事,必须拿出来说一说。而这件事,素枳奶奶永远不可能知道。她的无法知道,缘于家人及那十几个做梦者对她的竭力隐瞒。


这件事,就发生在当初素枳奶奶接见大家的第二天早上。


那天一大早,素枳奶奶的三儿三女,就借口出去办事,披着露水和晨曦,分头带着礼物,去了那十几个做梦者的家里。他们把礼物搁到人家的桌上,好生感谢了一番。谢谢你们啊,太谢谢你们了。没有你们的配合,我妈现在不可能这么乐和。


谜底出现了。根本就没有集体做梦这件事嘛。就连一个人,也没做过那样的梦。那件事,说白了就是一场表演。素枳奶奶的儿女们,伙同那十几个村民,专门为他们的母亲演了这么一出戏。


为什么要给素枳奶奶来一次这样的专场演出?原因不说也明:素枳奶奶的儿女们孝顺,他们觉得对一个生命将尽的老人来讲,拥有宁静的心灵特别重要。他们希望,尽他们所能,让母亲过得坦然和平静些。





如素枳奶奶的儿女们所期待的那样,那个不存在的梦被素枳奶奶知道后的最开始几天里,素枳奶奶的心情甭提多好了。早上醒来,儿孙们递过来的热毛巾,她接过去,比往日仔细地擦脸。擦完脸,她把枕下的梳子拿出来,慢慢地梳头,直到把头发梳得一丝不乱。晚上,要睡觉了,她还要喝一碗小米粥。往常,她怕夜里起身,即便睡前肚子饿得咕咕叫,也是不会吃东西的,更不用说喝粥了。她有一只老猫,跟了她七八年了,特别喜欢上她的床,以前它一往床上跳,她就呵斥它,直到它委屈地退到床下。现在,她不了,猫跳上来,她就抚摸它的脑袋,亲亲它甜美的小脸蛋,佯叱它几句,然后把它抱进被窝,陪她睡一整个晚上。


她年轻时擅长纳鞋底,现在,她重操旧业,给她的儿孙们纳起鞋底来了。她向大家宣布了一个不可谓不重大的计划:死前,她要给儿孙中的每一个人做一双鞋子。虽然,她心里很清楚,现时人们早已习惯了穿那种从商店里买回来的鞋,对于那种手工做的老式布鞋,大家早就穿不惯了。


“就留个纪念吧!”素枳奶奶说,“做不做在我。穿不穿,你们随意。我不强求的。”


素枳奶奶的儿孙们,当然是要设法让素枳奶奶高兴啊。所有的人都言不由衷地向素枳奶奶保证:“一定会穿,你做的鞋,我们怎么可能不穿啊。”


素枳奶奶活了这么大岁数,知道揭穿家人善良的谎言是不智的,所以,她抿住嘴笑笑,自得其乐地穿针引线起来了。她的眼睛此前已经不怎么好使了的,可现在,就这一双不好使的眼,竟然丝毫不能影响她的工作质量,是啊,她纳出来的鞋底,那针脚,那叫一个匀细,那线,收得那叫一个扎实。她盛年时的水准也不过如此吧。只能这么解释了:好心情是一剂良药,可以把一个暮年之人的潜力激发到无穷大。


事情本来可以朝完美方向发展的。但是往往,完美只能是美好的愿望。素枳奶奶快做完第二双鞋的那天上午,事情的发展急转直下。发生这等令人沮丧的变化,跟那天是清明节有关。


清明节自然是要上坟的。往年,素枳奶奶都要领着儿孙们一起去上坟。她在前面,儿孙们在后面,成群结队,浩浩荡荡。把祖坟上那些旧的坟帽一一取下来,挖些新的坟帽,摆到坟头上去。还要把祖坟上的草拔掉,在坟体上,垫上一层新土,使每一个坟看上去崭新,像用新土给坟裁制了一件最新款式的衣服。做完了这些,把预先准备好带过去的酒菜,在坟间摆一摆,然后再收回去。素枳奶奶是女儿身,除了拔坟草这件事可以做,其他两样事情,是不可以做的。这些事,就主要由她的三个儿子来做。但即便主要的事情她都不能亲自去做,她也要过去监督。她无疑认为,有她监督,上坟这件事情,可以做得更圆满。


今年,素枳奶奶因为卧床不起,无法亲自到场了。


第一次不能去坟地里监督,素枳奶奶不放心。儿女们是懂她的。大儿子把手机交给她,留两个孙女在家里指导她如何接听,而后,三儿三女及大多数的儿孙去了坟地,前去举行祭奠仪式。在坟地里,儿女们打通素枳奶奶手上的手机,让她遥控监督。


开始一切都还好好的,素枳奶奶问这问那,坟头挖得大小是否合适呀,摆得正不正呀,摆的时候,有没有先摆大的祖宗,再摆小的祖宗,坟草拔得干净不干净,有没有谁不注意把脚踩到坟上,酒菜摆放的时间够不够,是不是每个人都磕了头,磕头的时候,姿势是不是标准……出现异常,是儿女们开始收拾酒菜,要往回走的时候——素枳奶奶忽然就在电话里面啜泣起来。


“我有点担心,我有点担心的。”


“你担心什么呀?”大儿子问。


“你们是知道的,要拆迁。”素枳奶奶说,“以后拆迁了,我们不再住在吴家园了,住到离吴家园十好几里地远的安置房里去。到时候我死了,就不能埋到祖坟里去了。”


大儿子在电话里笑了,“不是你想的那样,等吴家园拆迁了,我们住到安置房里去之后,到时候再死,还是可以埋到祖坟上来的哟。”


“你的意思是,到时候,虽然吴家园拆迁了,承包地、自留地、宅基地,所有这些那些地,都被收上去了之后,吴家园的坟地还给留着?”


“当然啊!当然喽!”大儿子说。


可是,他才说完,就发现自己心里对这个也是不确定的,而且,他以前也并没有认真想过这件事。他求助地看旁边五个弟妹。弟妹们也不确定。对这个事,素枳奶奶的儿女们,跟吴家园的村民们一样,都没有深想过。也不知道为什么不深想。大概,不深想是大家的一种习惯。或许,知道有些事不易想明白,就不大愿去想,最后养成这种不深想的习惯了。


现在,素枳奶奶提到了这个问题,儿女们心里的疑问处于激活状态了。大家不得不讨论起这个问题来。有说,虽然吴家园及附近其他自然村落拆迁后,一般的地都会拿去做开发,但各自然村的坟地还是要保留的。又有说,坟地都散落在大块田地之间,如果保留,势必影响未来的开发。拆迁就是为了开发,是不会让什么事情来影响它的。照这么去理解的话,即便跟这些坟地无关的人有心保留它们,但这种保留,也没有可行性。没有可行性的事,最终是不可能出现的。就是说,坟地,必然不能保留。要不,改天去问问上面?有人这么提议。这个提议像是也没有那么的好。出于安抚的需要,对于这种问题,上面肯定报喜不报忧啊。不管到时候是不是真的能保留,来自上面的答案,一定都是保留。


讨论到这里,不能保留坟地,就变成了大家共同的认知。这时,出现了新的分歧。有说,坟地不能保留了,但会出现弥补办法,比如,会把坟地统一迁移到公墓里去。当然,公墓是要花钱的。花钱也行。只要真能迁到公墓里去,这都好说。而且,据说,这些有可能也会按数目折算成钱,赔付给各家各户。都是有政策的。那么就是说,迁到公墓里去要花费的钱,正好是赔付到的钱。


“我好像看到过一个资料,说墓地的租期只有二十年。租期到了之后,如果不出钱续租,那个墓地就不能用了,会重新租给别的租买人。”在外面读大学的大儿子的女儿,抛出这个说法。


这个说法大家是不知道的。但因为他们心里抵触这个说法,故而,除了大儿子的女儿之外,所有的人都异口同声抵制它。大儿子的女儿年纪尚小,学业繁重,她也只是在课余不经意间看到了这个说法,看完后也没用心记,大家异口同声地反驳,让她也有点拿不准了,便不再坚持自己的观点。讨论就这样不了了之。而大家呢,都感到解决了所有的疑惑,关于坟的未来其实是不必有任何顾虑的,便都心安了,收了酒菜一起往回走。


大儿子忽略了一件事,大家在进行那些讨论的时候,他忘了把手机关掉,素枳奶奶听到了讨论的内容。她显然要比所有人都重视大家讨论过程中说出的每一句话,并牢牢记住。这个坟不坟的事,对她来说,是迫在眉睫的问题啊,不管别人要不要深想,她眼下不去深想,怎么可能?


不过,大家回去之后,素枳奶奶也只是表现得很沉默而已。


她的沉默,是因为她要沉下心来,好好揣摩儿孙们在坟地里讨论过程中说的每一句话。当然,她没有比大家得出更确凿的结论。最终,她很全面地总结出了几种可能性:要么,吴家园拆迁后,原先的坟地还保留。如果保留,还分两种情况:第一,再死的人,还能埋到保留下来的自家的祖坟里去;第二,先前死的人继续在祖坟里待着,再死的人,不能去祖坟。要么,吴家园拆迁后,原先的坟地不保留。如果不保留,最好的情况是先死的人和后死的人以后都住进生者花钱给他们买的公墓里去,然后,等着二十年后续费或不续费,不续费的话,死者的尸骨、骨灰,就一定会像垃圾一样被公墓管理者清理走——素枳奶奶以她九十年的人生阅历,认定大儿子的女儿的说法是绝对存在的,也就是说,绝对有二十年后不续费公墓便不再属于之前租用的人这种规定,而二十年后,因她的孙辈都是独生子,让他们去续租那么多长辈们的墓地,难免给他们带来巨大的经济压力,到那时候,钱成了困扰,再有孝心,他们也极可能放弃续租。素枳奶奶不是不知道,钱这个事,祖祖辈辈都是个困扰,哪有那么好的运气,她的孙辈、孙孙辈、孙孙孙辈,就不愁钱了?


按照她自己设想出的这些种情况,素枳奶奶是完全无法接受拆迁后被迁到公墓里的。可是,会被迁到公墓去,几乎是占了极大的可能性。唯一最能保证不被迁到公墓的情况,就是趁着还没拆迁,先行死掉。虽然拆迁前死掉,也有迁去公墓的可能性,但毕竟在设想中,那是唯一最可能留在祖坟里的一个情况。


素枳奶奶要想清楚她死后到底能留在祖坟还是被送去公墓最终被像垃圾一样扔掉的原因,是她坚定地认为,要真的到时候她的骨灰像垃圾一样被扔掉,散落成无数的碎屑,一个自己变成无数个自己,散落到许多地方,那她的灵魂怎么可能存在呢?灵魂能不能存在,应该也是有前提条件的吧?什么事情没有前提条件呢?如果没有了完整保存好骨灰、尸骨这样的条件,会不会就失去了死后有灵魂的机会了呢?


素枳奶奶决定让自己在拆迁前死掉。这样,还能碰碰运气,也许有可能,死后完整地待在祖坟里,让自己观望着世上的生活。


……


——摘自短篇小说《宁静河》,作者王棵,原发《芙蓉》


阅读全文请关注《小说月报》2016年第8期,2016年8月1日出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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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现在时:刘醒龙


《小说月报》2016年第8期,2016年8月1日出刊,总第44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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