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说连载】 黄河三部曲 虎豹口 (一)

2023-05-18 23:00:13


虎豹口

武永宝


民国九年,老历十月十四日,我蹲在尚未封冰的黄河边想心事。这是我在用羊皮筏摆渡的间歇常做的功课。


我的面前是一堆舞蹈着的篝火,篝火的前面便是平静的黄河。我的身后不远处,一只羊皮筏用划板子(浆)斜撑着立在那里,幸福地浴在阳光里。它那神态使想象丰富的人会觉得它也和它的主人一样在想着什么心事,或者正想着和黄河拥吻的某些难忘的细节。


黄河从我的眼皮下缓缓流过。面对黄河我该说些什么呢?虎豹口人对黄河之熟悉,犹如熟悉自己身上的一切一样。虎豹口人生于斯、亡于斯、取于斯、驾驭于斯……虎豹口人早就与黄河溶于一体了。


在我的眼里,黄河其实就是一具,春汛之日,是它热情高涨生动勃起之时,它用赤裸而夸张的动作,将不可遏制的爱加之于黄河两岸的土地上。盛夏之时,正是它播洒爱欲的最高潮,那情那景使阳刚气不足的人看了三生难忘并为之神经衰弱和惭愧。此刻,冬日的黄河,犹如作爱之后迅速疲软的,无力地横在我的眼前,感染得光棍汉的我,浑身竟也透出几许暮气来。


民国九年,我刚三十周岁,我的结发之妻已亡去二载。三十岁的光棍汉且早已成为床第之上操作能手的我,心事自然格外地多了。我想到了亡妻,也想到了我至爱的女人——情妇崔花花。但这一天,我想得更多的则是我的父亲。父亲马文德,光绪三十年那年死于一次匪患。父亲是被大匪首陈鹅头活活拷打致死,然后扔进黄河喂了老鱼的。陈鹅头与我有着不共戴天的杀父深仇。


这里,我得详细介绍一下我的父亲马文德。


父亲马文德生得体魄高大俊逸洒脱,他绝顶的聪明,绝顶的能干,他有一个响亮的诨号——公鸡。这一诨号的来由,大概是取了公鸡雄健自负的意思吧。也有人说,因为父亲无端炮制了许多风流艳事,弄得乡里皆知,路人皆晓,才被大家称作公鸡的。因为大凡热情过盛十分强悍的公鸡见到自己可心的母鸡总是跃跃欲试必欲征服而后快的。还有人说,父亲之所以得了个公鸡的诨号,与他的山歌唱得绝好有直接关系。其喉管嘹亮浑厚,活脱脱赛如报晓的公鸡,远近的歌手无能与之比肩。总之,公鸡就是父亲,父亲就是公鸡,乡邻们赐予父亲的这一诨号将他的全部特点算是概括完啦。不仅如此,公鸡这一诨号,也被我完整无遗地继承了下来,犹如其他物什一样,成了我们马氏家族的一份遗产。在我父亲死后的几十年里,凡是大胆的乡邻当我的面唤公鸡,或是胆小的乡邻背后议论公鸡,均是指我无疑。


父亲惨死那天的情景是这样的,光绪三十年四月十九日,虎豹口一带的巨匪陈鹅头突然率领百十个喽啰窜进我家。我母亲月兰很沉着地将我偷藏于上房炕的炕洞里。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是,陈鹅头将毫无准备的父亲剥光衣服吊在我家院子里那棵顶大的冬果树上,然后用棍棒、尖刀和烧红的火铲肆意拷打。

“银元藏在哪搭儿?快说!”

“大烟藏在哪搭儿?说!”

“再不说,老子就拿你的小命来顶!”

。父亲一声不吭,浑身被拷打得一片狼藉,惨不忍睹。但两只眼睛仍灼灼地盯着陈鹅头额顶那块凸起的肉,那情景使人很容易联想到斗到高潮的公鸡的双眼。但此刻的父亲是一只被缚住了手足只能挨宰而不能做出任何实质性反击的公鸡了。父亲唯一能做到的只能是用一双眼睛——这两把利剑和陈鹅头做精神上的较量了。最后,父亲对棍棒、尖刀、火铲之类的凶器的加害实在支撑不住了,竟出人意料地怒吼一声:“妈呀!疼杀我了!”伴随着父亲这一声呐喊,父亲的一缕魂魄飘然离体,父亲再也没有醒过来。父亲死了。而这一声惨叫,恰似一声突如其来的猿啸,撼人心魄,凄惨无比,不曾提防的匪徒们个个吓得面面相觑、脸色惨白。就连野兽一般的陈鹅头也怔住了,额头那块凸起的肉竟飘起一丝不知所措的热气,怔了好久,陈鹅头才回过神来,然后命令战战兢兢的喽啰们将父亲的尸体扔进了黄河。而绑在另一棵树上的母亲月兰,则早已吓昏死了过去。不知是出于恻隐之心,还是另有他图,陈鹅头没有加害我的母亲月兰,他慢腾腾地走过去解开了母亲月兰身上的绑绳,将一滩烂泥似的母亲拎小鸡似的弄进上房屋,然后一撒手将母亲重重地扔在了我头顶的炕上。那响声令我心碎。


那时,我还不知道这一切是母亲月兰和陈鹅头合作制造的一个刻毒的阴谋。在那场戏里,陈鹅头和母亲月兰无疑是十分称职的戏子,他们的演出天衣无缝。


残杀父亲的场面,我是亲眼目睹的。那年我十五岁,当时,我清楚地记得我的裤裆里一片臊臭。那会儿,我正被母亲月兰偷藏于上房炕的炕洞里。炕洞口正对着院子里的那几棵冬果树。十多天后,陈鹅头和匪徒们被官军剿灭了,等我从炕洞里爬出来时,我的大腿被尿沤烂了一大片,我拉出的稀屎已变得干硬无比。


母亲月兰是那场事变的总导演。陈鹅头只不过是母亲月兰手中的一只凶鹰而已,而父亲则只不过是鹰爪之下可怜的猎物。可是那阵儿,陈鹅头和母亲的表演欺骗了乡民,一度也欺骗了我。那时,母亲月兰十分小心并殷勤地侍候着众土匪,做出一副被逼无奈的样子。在侍候土匪之余,母亲悄悄给炕洞里的我递送着饮食。而到了晚上,母亲月兰便被陈鹅头拥进了被窝,肆意宣泄着自己的兽欲。母亲最初曾做过竭力地反抗,往往要和陈鹅头厮打至半夜,待身心俱疲被陈鹅头之后,后半夜,她只有嘤嘤不止地啼哭了。她的这些做法,似在告诉屁股下炕洞里的我,她是无奈无助的,迫不得已的。母亲月兰是绝顶聪明的女人,她自以为自己做得不留半点痕迹,但是母亲月兰却低估了她儿子的智力。我是从后来的一些日子母亲给我在炕洞口递送食物时无意间流露出的喜悦之色看出端倪的,经过陈鹅头摆弄过的母亲竟神采焕发,连衣饰都有了显著变化,她打扮得比平日格外俊俏,眉宇间跳荡着努力克制着的快乐,竟看不出半点丈夫新亡的悲戚来,这使我十分困惑不解。其实父亲之于母亲,是可有可无的,他俩交恶已久,父亲是个满天飘,在外面的世界里肆意沾花沾草放荡不羁,将情欲方炽正值盛年的母亲孤零零地丢在屋子里,从不知道去爱抚她,弄得母亲对他十二分地不满。母亲月兰绝不是一个贞洁的女人,在我很小的时候,就经常发现有不速之客半夜三更和母亲月兰在一起做一些我当时还不很明白的事情。后来,父亲在嫖宿一家女人时,被人家丈夫当场抓了个正着,那丈夫将一桶新打上来冰凉的井水泼浇在了父亲赤裸且冒着热气的身体上,吃了这番惊吓和受了这一意外刺激,父亲竟彻底失去了性功能,父亲的心理因此有些变态。变态了的父亲开始夜夜无休止地折磨母亲,这使她十分痛苦,同时因了父亲不挪窝地纠缠,也使她失去了与情人幽会获取快乐的机会,于是,母亲便动了杀机。这是父亲遇难后的十几天,我隐伏在上房屋的炕洞里琢磨出来的。而母亲后来一些日子在床第上的表现更进一步证实了我的猜测。母亲月兰和陈鹅头合谋杀死我的父亲后,最初几个晚上,为他们的媾欢做了许多掩饰工作,但到了后来,他们便迫不及待地在我的头顶演出了一场令我难言的戏。他们常常在我的头顶弄得山响,连我隐伏的炕洞里身下的大地似乎都因之颤动不已。伴随着这些癫狂动作而来的是母亲月兰情不自禁地呻吟和陈鹅头快活地吼叫。那时,我十五岁,那是一个初谙人事的危险年龄。那些声音的含义我当然十分明了。我当时无法忍受我的母亲和那个亲手杀死我父亲的匪首陈鹅头在我的头顶做那种令人不齿之事,我好几回想冲出炕洞杀进上房,砍了炕上那两个赤条条交拥在一起的狗男女,但我却终于强压下了这一可怕的念头。我的眼里只有热烫的液体在滚落,抹一把在月光下一瞧,那竟是血。


我绝不会放过那个杀父奸母的恶人——陈鹅头的。我要让他死在我的手里,了却一笔血债。这之后的岁月里,我一直在苦苦地寻觅着他。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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